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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為了要把我的人物放在一個適合於他們的地點,我就把我在旅行中所見過的最美的地方都—一拿來加以審查。但是我就找不到一個我認為足夠清幽的叢林,找不到一片我認為足夠動人的風景。如果我見過塞薩利的那些山谷的話,它們可能會使我滿意的;但是我的想像力已經倦于創造了,它要求以一個現實的地點作為基礎,並且足以引起我一種幻覺,使我感到我要安排在裡面居住的那些人物的真實性。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想到波羅美島,它們的美妙景色曾使我驚歎不置;但是對我的人物說來,我覺得這些島上的裝飾品太多,人工的雕琢太多了。而且我一定要有一個湖,我最後便選定了我的心一直縈懷的那片湖景。在命運為我限定的那個幻想的幸福範圍裡,我長期盼望我能在這個湖的某一部分邊岸定居下來,現在我就把這一部分湖岸確定下來。我那可憐的媽媽的故鄉,對我仍然具有一種魅力。山光水色既相映成趣,風景又豐富多采,那片悅人耳目、扣人心弦、蕩滌胸襟的全景又輝煌偉麗,這一切終於使我作出決定,就讓我創造出來的那幾個青年男女定居在佛威了。以上便是我靈機初動時想像出來的一切,其餘的是在以後才添上去的。

  在一段長時期內,我就滿足於一個如此泛泛的綱要,因為這個綱要已經足以使我的想像力充滿可喜的對象,足以使我的心靈充滿它所喜歡培育的感情了。這些虛構,由於頻繁地回到我的腦海中,最後就有了較多的實質,並且以一種明確的形式在我的腦海裡固定了下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起念要把虛構所給我提供的某些情節寫到紙上,並且,一面回憶我少年時代所感到的一切,一面又給過去未能滿足而現在仍然侵蝕著我的心靈的那種愛的欲望以出路。

  我先縱筆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彼此也無關係的零散的信,而當我想把它們聯綴起來的時候,時常感到棘手。有一點,很難令人置信但又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頭兩部分差不多全是這樣寫成的,不曾有任何預先想好的提綱,甚至也沒有料到我有一天會想到把它們拿來寫成一部正式的作品。所以人們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了一些沒有量體剪裁的材料事後拼湊起來的,裡面充滿了補自性的文字,這是其他部分所沒有的。

  正當我耽於夢幻的時候,烏德托夫人第一次來訪,這是她生平來看我的第一次,但不幸,人們在下面就可以看到,並不是最後的一次。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人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東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裡什先生的姊妹,後兩位後來都做過禮賓官。我已經說過我怎樣在她未出嫁之前就和她認識了。自從她結婚之後。我只是在她的嫂子埃皮奈夫人家裡,在舍弗萊特的宴會中見到過她。不論是在舍弗萊特還是在埃皮奈,我都曾多次和她在一起,相處好幾天,我不但始終覺得她十分親切,而且我看她對我似乎也很有好感。她相當歡喜和我一同散步;我們倆都健於步行,彼此傾談,滔滔不絕。然而,雖然她曾有好幾次邀請我去,甚至敦促我去,我從來也沒有到巴黎去看她。她跟聖朗拜爾先生的親密關係,使我對她更加關心了,因為當時我剛開始和聖朗拜爾先生要好,我記得這位朋友當時正在馬洪,她到退隱廬來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有關他的消息的。

  這次拜訪有點像是小說的開場。她走錯路了。她的車伕離開了弓背路,想走弓弦,從克萊佛風磨直達退隱廬,結果馬車在山谷底下陷到泥潭裡了;她決定下車,徒步走完剩下的那段路。她那細薄的鞋襪一會兒就磨破了,自己又陷到泥裡,僕從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拽了出來。最後她穿著長靴到了退隱廬,大笑不止,我見到她,也陪著大笑起來。全身衣服都要換,戴萊絲就把自己的衣服拿給她,之後,我就請她屈尊吃點鄉下飯食,她感到很滿意。當時天色已經不早,她沒有待多久就走了;但是這次會晤太愉快了,她似乎有興趣以後再來。她實踐這個計劃,已是第二年的事了;但是,唉!這種姍姍來遲,並沒有對我起什麼保險的作用。

  整個秋季我忙於一件人們猜想不到的事情——為埃皮奈先生看果園。退隱廬是舍弗萊特園林裡各溪流的彙集點;那裡有個園子,有圍牆圍著,沿牆都是果樹,還有其他各種樹木。為埃皮奈先生生產的水果,儘管給人偷掉了四分之三,還比他在舍弗萊特的那片大菜園要多。我為了不做絕對無益的住客,就負責為他管理果園,監督園丁。直到摘果的季節,一切都極順利;但是,果子漸漸成熟,我發現丟的越來越多,也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園丁向我保證說,都是給山鼠吃掉了。我就開始對山鼠作戰,打死了很多,但是果子仍舊減少。我留心觀察,結果發現園丁自己就是個大山鼠。他住在蒙莫朗西,夜裡帶著老婆、孩子來。把白天摘下藏到一邊的果子都扛走了,明目張膽地送到巴黎菜市上去賣,仿佛自己有個果園似的。這個可惡的傢伙,我也不曉得給了他多少好處,戴萊絲又拿衣服給他孩子們穿,他父親討飯,差不多就是靠我養活的,可他還是厚顏無恥,毫不費事地偷我們。只怪我們三人都不夠警惕,沒有加以提防;有一次他居然一夜把我的地窖子搬個淨空,第二天我什麼也找不到了。倘若他只是偷我,我也就認了;但是總得為果子作個交代呀,我就不得不揭發偷果子的人了。埃皮奈夫人請我把他的工資付掉,打發他走,另找一個園丁。我照辦了。那個大壞蛋就天天夜裡在退隱廬四周亂竄,手裡拿著一根樣子象狼牙棒的帶鐵尖的粗棍子,後面還跟著幾個跟他一路貨色的流氓。兩個女總督被這傢伙嚇得要死,為著給她們壯膽,我就叫新來的園丁天天夜裡睡在退隱廬;這還不能叫她們安心,我就叫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的房間裡,跟他說好,只有在不得已時,例如,有人試圖沖門或爬牆時,才能使用,而且也只裝火藥,不裝彈丸,無非是嚇唬嚇唬小偷罷了。一個人行動不便,要在樹林中間過冬,獨自和兩個膽怯的女人在一起,為了大家的安全,這當然是可能採取的最低限度的防禦措施了。最後,我又弄來了一隻小狗,擔任警戒任務。這時候,德萊爾有一天來看我,我給他講了我的處境,並和他一起笑著談到我的軍事裝備。他回到巴黎,又拿這件事說給狄德羅取樂;就這樣,霍爾巴赫那一幫知道我真的要在退隱廬過冬了。這種堅持精神是他們料想不到的,可把他們弄得不知所措了。他們一面打主意,想出點什麼別的麻煩來叫我住得不痛快,一面就通過狄德羅,先把德萊爾給我拉走。還是這個德萊爾,他先覺得我的防禦措施極其自然;後來卻在寫給我的信裡認為這些措施都與我的原則不合,不僅可笑,而且壞透了。他在這些信裡拿我大開玩笑,挖苦諷刺,尖酸刻薄,如果我當時的脾氣不好的話,我會感到這是對我的侮辱。但是那時候我心裡充滿了愛慕與纏綿的情感,不容再有其他的情感鑽進來,所以我只把他那些辛辣的諷刺當作是說笑話,別人覺得他荒誕的地方,我只覺得他輕薄而已。

  由於我提高警惕,多多操心,結果把園子看得很好,雖然這年水果收成很壞,產量還是達到前幾年的三倍。說真話,我為保全產品,也是不惜費盡心力的,我甚至親自護送水果到會弗萊特和埃皮奈去,甚至親手提籃子;我記得有一次「姨媽」和我兩人拾了一個籃子,把我們壓得幾乎趴下來了,我們不得不每走十步就歇一歇,弄得渾身大汗才抬到了目的地。

  當壞季節開始把我關在屋裡的時候,我就想再撿起我的室內工作;但是不可能。隨便在什麼地方,我只看到那兩個嫵媚的女友,只看到她們那個男朋友、她們周圍的環境、她們住的地方,只看到我的想像力為她們創造出來的或美化了的種種事物。任何時刻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狂熱狀態一直纏住我不放。我作過許多努力要擺脫那些虛構,但無效果,最後我完全被它們迷住了,只想努力把它們整理一下,連貫起來,寫成類似小說的東西。

  我最大的困難就是羞於這樣明白、這樣公開地揭露我自己的矛盾。我已經那麼大張旗鼓地建立起我那些嚴峻的原則,那麼堅定不移地宣講過我那些嚴厲的箴言,那麼尖刻地罵過那些專寫愛情和柔情的軟綿綿的作品,現在人們突然看到我又親手把自己放在被我那麼嚴格批評過的作家之列,誰還能想像出比這更出乎意料、更刺人耳目的事呢?我充分意識到這種自相矛盾之處,我責備我自己,我為此而羞慚,為此而氣憤,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拉回到理智中來。我完全被降伏了,非服從不可,不管有什麼風險,我也得下決心去冒天下之大韙。至於我能不能使這部書出版,那就以後再說了,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設想要把它發表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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