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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我生來就有一個感情外露的靈魂,對它來說,生活就是愛,怎麼可能直到那時為止竟不曾找到一個完全屬￿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呢?我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做這種真正的朋友的人呀。我的感情是那麼易於著火,我的心就是一團愛,我怎麼就一次也沒有以它的烈焰,為一個既定的對象而燃燒起來呢?我被愛的需要吞噬著,卻從來不能很好地滿足這個需要,我眼見著就要到達衰老之門,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了。

  這些淒涼而扣人心弦的遺想,使我懷著遺憾之情進行反省,而這種遺憾卻又不無若干甘美的滋味。我覺得命運似乎欠了我一點什麼東西。既然使我生而具有許多卓絕的才能,而又讓這些才能始終無所施展,這又何苦來呢?我對我的內在價值有所意識,它一面使我感到受到不公正的貶低,一面又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這種感覺,並使我潸然淚下,而我生平就是喜歡讓眼淚盡情傾泄的。

  我是在一年最美的季節裡進行這些遐想的,那是六月天氣,在清涼的叢林之下,鶯聲嚦嚦,溪水潺潺。這一切把我又投到那太富有誘惑力的慵懶狀態中去了——這種慵懶,原是我生而好之的,但是前此一陣長期的激昂情緒使我養成的那種冷酷而嚴厲的風格,早該使我把它永遠擺脫掉了。我不幸又去回想托訥古堡的午餐和跟那兩位嫵媚的少女相遇的情景了,那也是在這同樣的季節裡,環境也和我此刻所處的相似。這段回憶,唯其與天真無邪結合在一起,就使我覺得格外溫馨美妙。它又把別的許多類似的回憶都勾引起來了。不久我就看到,凡是在我青年時代曾使我感到飄飄然的對象,都集攏在我的周圍,加蕾小姐呀,葛萊芬麗小姐呀,布萊耶小姐呀,巴西勒太太呀,拉爾納熱夫人呀,我那些漂亮的女學生呀,一直想到那位妖豔動人的徐麗埃妲,她是我到現在還不能忘懷的。我發現我被一群天仙,被我的舊相識,包圍了起來,我對她們的最強烈的欲念也不算是什麼新穎的感情了。我的血沸騰起來了,劈劈拍拍地爆炸了,我的頭腦,儘管發已斑白,也發昏了,於是我這個莊重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嚴肅的讓-雅克,在近乎四十五歲的年齡上,突然一下子又變成害相思病的情人了。侵襲我的那種陶醉心情,雖然是那麼突如其來,那麼不近情理,卻又是那麼持久,那麼強烈,硬是要等它把我拖進那災難重重的出乎意外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才讓我醒悟過來。

  這種陶醉,不管達到了什麼程度,卻還不至使我忘記我的年齡和處境,不至使我自詡還能博得美人的憐愛,總之,不至使我企圖把我自童年以來就感到徒然燒毀我的心靈而不可能取得結果的烈火再傳遞給一個意中人。我腦子裡無此希望,甚至無此欲念。我知道戀愛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充分意識到老風騷的可笑,不會讓自己成為笑柄。我在青春年少時就不怎樣自負風流和信心十足,臨老反而再來這一套嗎?我可不是那種人。而且,我愛安寧,還怕鬧家庭風波;我太真誠地愛我的戴萊絲,不願叫她看到我對別人的情感比對她的情感更加熱烈而感到傷心。

  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麼辦呢?讀者只要稍微注意一點我的來龍去脈,一定早就可以猜出來了。我不能求得實在的人物,便把自己投進了虛幻之鄉;我既看不出一點現存的東西值得作我的狂熱的對象,我就跑進一個理想世界裡去培養我的狂熱,而我那富於創造力的想像不久就把這理想世界配上了恰如我意的人物。這種辦法從來也沒有來得這麼及時,這麼富有活力。在我的不間斷的冥思默想之中,我暢飲著人心所從未有的那種最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掉了人類,我創造出了一群既美若天仙、品德又超凡入聖的完美無缺的人物,都是些在塵世永遠也找不著的可靠、多情而忠實的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翱翔於九霄之上,置身於旁邊的那許多可愛的對象之中,在那種境界裡流連忘返,不計時日。我將一切其他的事都拋開了,我匆匆忙忙地吃下一口飯,就急著再跑到我那些小叢林中間。當我正要出去到那太虛幻境的時候,一看到有倒黴的凡夫俗子來把我羈留在塵世,我就掩蓋不住、抑制不了我的慍怒;當我失去自製時,就給他們來了個十分生硬的、簡直可以稱之為粗暴的接待。這樣就只有增加我憤世的名聲,其實,如果人們能更好地瞭解我的心的話,這原該使我得到一個恰恰相反的名聲的。

  正當我意氣風發、熱情奔放的時候,我又跟被繩子一下子拽回來的風箏一樣,被大自然拽到原地來了,因為我舊病復發,情況相當嚴重。我採用那唯一可望減輕痛苦的治療辦法,也就是說,使用探條來治療,這就把我那些安琪兒式的愛情暫時打斷了。因為,除了人們在病痛的時候不能講戀愛以外,我的想像力只有在鄉村。在樹蔭之下才能活躍起來,而一坐到屋裡,呆在房梁底下,就要凋零,就要死去。我常恨世上沒有山林仙女;如果真有的話,我准會在她們中間找到一個可以寄託我的一片深情的對象。

  又有一些家庭麻煩這時來增添我的苦惱。勒·瓦瑟太太表面上把我恭維備至,實際上卻不遺餘力地要把她的女兒從我手里拉走。我從我的舊鄰居那裡收到了幾封信,說明那老婆子瞞著我用戴萊絲的名義借了好幾筆債。戴萊絲是知道的,卻壓根兒也不告訴我。有債要還,倒不怎麼叫我生氣,最叫我生氣的還是他們對我保守秘密。唉!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任何秘密,她怎麼居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能對他所愛的人隱瞞一點事嗎?霍爾巴赫那一幫見我一次也不到巴黎,便開始當真恐慌起來了,生怕我愛上了鄉村,生怕我會傻到要在鄉村裡一直住下去,從此便開始製造許多麻煩;他們想利用這些麻煩,間接地把我召回到城市來。狄德羅是不願意這麼早就自己出面的,他先把德萊爾從我這邊拉過去。德萊爾認識狄德羅還是我介紹的,現在他把狄德羅說給他聽的那些印象轉告我,而德萊爾自己還不知道此中的真正目的呢。

  一切都仿佛不約而同地要把我從我那甜美而癲狂的夢想中硬拽出來。我的病還沒有好,就收到一篇詠裡斯本毀滅的詩,我猜這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使我不能不有所答覆,跟他談談這篇作品。我是用寫信的方式跟他談的,這封信,如下文所說,是在很久以後沒有征得我的同意而印刷出來的。

  看到這個無論是名聲還是成就都可說是達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可憐人,卻在苛刻地咒駡人生的苦惱,老是覺得一切都是惡,我不免感到詫異,所以訂下了一個冒昧的計劃,要叫他捫心自問一番,並且向他證明一切都是善的。伏爾泰表面上信仰上帝,而實際上從來只信仰魔鬼,因為他所謂的上帝,按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以害人為唯一樂趣的惡魔罷了。這種學說的荒謬是一目了然的,而從一個浸沉在各種幸福之中的人的口裡說出來,特別令人反感,因為他自己處在安樂窩裡,卻竭力要叫所有其他的人悲觀失望,把他自己並沒有受到的種種災難寫得那麼陰森可怖。我倒是比他更有資格去歷數和衡量人生的痛苦的,所以我對人生的痛苦作了一個公正的審查,並且證明給他聽,在所有這些痛苦之中,沒有一個痛苦能怪罪天意,沒有一個痛苦不是出於人對自己才能的濫用者多,出於大自然本身者少。我在這封信裡,對他是十分尊敬、十分欽仰、十分慎重的,可說是極恭敬之能事。然而,我知道他自負心強。很容易感受刺激,所以不直接把信寄給他,而是交給他的醫生和朋友特龍香大夫,授他以把這封信或交或毀的全權,他覺得怎樣最合適就怎樣辦。特龍香把信轉交了。伏爾泰以寥寥數行回答我說,他自己有病在身,還要照看病人,當改期另複,對問題本身隻字未提。特龍香把這封信轉寄給我時,還另附了一封信,表示對托他轉信的人頗不佩服。

  我從來沒有把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也沒有拿給別人看過,因為我不愛大張旗鼓地宣揚這種小小的勝利,但是原信都還在我的函劄集裡(甲劄,第二O及二一號)。在這以後,伏爾泰就把他答應我的那個答覆發表出來了,但是他並沒有把它寄給我。那個答覆不是別的,就是《老實人》那篇小說。我不能談這篇小說,因為我沒有讀過。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原本可以根治我那些虛幻的愛情,而這也許是天賜的一個辦法,以預防這愛情的悲慘後果。然而我的惡星宿占了上風,我剛能勉強出門,我的心、我的腦子、我的腳就又走上原路了。我說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狂熱程度稍有所減,這次是回到現實世界來了,但是我把現實世界中任何一個門類裡最可愛的事物都選擇得太苛刻了,以至這種精華事物之虛幻性絲毫不亞於我拋棄了的那個幻想世界。

  我把我心頭的兩個偶像——愛情與友誼——想像成為最動人的形象。我又著意地用我一向崇拜的女性所具有的一切風姿,把這些形象裝飾起來。我想像出兩個女朋友而不是兩個男朋友,因為兩個女人之間的友誼的例子,唯其比較罕見,也就越發可愛。我賦予她們以兩個相似的、卻又不同的性格;兩個不算完美、卻又合乎我的口味的面容;這兩個面容又以仁慈、多情而更加容光煥發。我讓她們倆一個是棕發,另一個是金髮,一個活潑,另一個溫柔,一個明智,另一個軟弱;但是軟弱得那麼動人,似乎更足以見其賢德。我為二人之一創造出一個情人,而另一個女人又是這情人的溫柔多情的朋友,甚至還有些超出朋友的程度;但是我不容許產生爭風、吃醋、吵鬧等情事,因為任何令人不快的情感都要我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想像出來,也因為我不願以任何貶低天性的東西使這幅笑容可掬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我這兩個嫵媚的模特兒,我便盡可能使我自己和那個情人兼朋友一致起來;不過我把他寫成親切的、年少的,另外再加上我覺得我自己具有的許多美德和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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