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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看到這些之後,我對我手頭的作品應該採取什麼形式就感到有些為難。把作者的那些空想就這樣放過去嗎?那我就是做了一件徒勞無益的工作;嚴格地駁掉嗎?那又是做了一件不誠實的事,既然他的稿子是我接受了的,甚至是我要求來的,這就使我有義務要以尊敬的態度對待作者。最後我決定採取我覺得最合體統、最正確、同時也最有益的辦法,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別表達出來,並且為此而深入體會他的思想,予以闡明,予以發揮,不遺餘力地使其顯示出它們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由絕對分開的兩個部分構成。一部分用來按我方才說的那種方式闡述作者的各種方案;另一部分應該在第一部分已經生出效果之後才發表,我將在其中提出我自己對於那些方案的論斷。我承認,這樣一來,有時會使這些方案遭受到《恨世者》裡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的。卷首應該有一篇作者傳,我為這篇東西已經搜集了一些相當好的材料,自問由我來使用是不會辱沒這些材料的。我也曾在聖皮埃爾神父的晚年見過他,我對他的追懷和景仰,可以為我保證伯爵先生將不會對我評述他的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

  我先拿《永久和平》來試手,這是整個集子中篇幅最大、用力最勤的作品;在我埋頭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把神父關於這個重大題目所寫的一切都不折不扣地讀完了,從沒有因為他的許多冗長重複之處而感到氣餒。公眾已經讀過這部提要了,因此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至於我對它的評論,一直沒有印出來,我不知道將來是否會有付印的日子;但是它是與提要同時寫出的。我由這部書又轉到《波立西諾底》或稱《多種委員會制》。這是一部在攝政時期寫的作品,為的是鼓吹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制度,結果這部書把聖皮埃爾神父趕出了法蘭西學士院,因為書裡有幾句話反對在此以前的行政制度,惹惱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立尼亞克大主教。我把這部作品編完了,和前一部一樣,既有提要,又有評論。但是,我就到此為止,不願再繼續下去了,這工作我原就不該開始。

  使我放棄這個工作的那種種考慮是明擺著的,而我竟沒有早日作此考慮,真不免令人驚異。聖皮埃爾神父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或者都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有些意見甚至太直率了,他發表出來而沒有受到懲罰還算幸事。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裡,人們一直把聖皮埃爾神父看作一個宣教士而不把他看作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大家讓他隨隨便便地說,因為都知道誰也不會聽他的。如果由於我而使大家聽他的話,問題就不同了。他是法國人,我不是法國人;我若是重複他的批評,即使是以他的名義,也會招引人家來質問我為什麼管閒事。這種質問免不了有些嚴厲,但也並非有失公平。幸而我還沒走多遠,就發現我會貽人口實,決定趕快脫身。我知道,我獨自一人生活在眾人之中,而且那些人都比我有勢力,不管我用什麼辦法,我永遠躲不開他們所要加之於我的禍害。在這方面,只有一件事操之在我,就是至少要使得他們想加害於我就不能不有失公平。這個原則,那時使我拋開了聖皮埃爾神父、後來又時常使我放棄一些比這更彌足珍貴的計劃。那班人總是口快,看見人家倒黴就說人家是犯了彌天大罪,而我呢,平生總是謹小慎微,不讓人家在我遭難時能振振有詞地說。「你這是自作自受。」如果那班人知道我這樣小心翼翼,他們一定會為之驚訝不置的。

  這個工作一拋開,有時候我對接著要幹些什麼就猶疑不定,而這一段無所事事的間歇時期可把我毀了,因為沒有外物佔據我的精力,我的思想就一個勁兒在我自己身上打轉。我已經沒有任何足以使我的想像力有所寄託的打算,甚至不可能再有什麼打算,因為我當時正是處於萬事如意的境地,我已經無可企求,而我的心靈卻仍是一片空虛。唯其因為我看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境地,這種境地也就特別令人痛苦。我已經把我最纏綿的情意都集中在一個稱心如意的人的身上了,而她也以同樣的情意愛我。我和她一起生活著,無拘無束,甚至可說是隨心所欲。然而,不論我在不在她身邊,我的心頭總有一種隱痛時刻不離開我。我佔有她,卻又感到她還不是我的;只要想到我對於她並不就是一切,我便覺得她對於我也幾乎等於零。

  我有朋友,男女都有。我以最純潔的友情、最完美的敬意愛著他們,我企望著他們最真實的回報,我甚至根本就不曾想到要對他們的誠意稍加懷疑。然而這種友情,對我來說,卻是苦惱的滋味多,甜蜜的滋味少,因為他們固執地、甚至故意地要拂逆我的一切愛好,拂逆我的志趣,拂逆我的生活方式,以至於,只要我表示出想做一件只跟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情,他們也會立即聯合起來,迫使我放棄這個念頭。不論什麼事,不管我有什麼想法,他們都固執地要控制我。而我不但不想控制他們的想法,連過問都不想過問,因此,他們這種固執就更加不公平了。他們的固執成了我的一種沉重的負擔,並且太使我苦痛了,以至最後我每逢收到他們的信,臨打開時總是預先感到一種恐懼,而後來讀信時這種恐懼又總是得到充分的證實。我覺得他們個個都比我年輕,他們動不動就給我的那些教訓,倒是他們自己所非常需要的,而他們竟拿來教訓我,也未免太把我當孩子看待了。我常對他們說。「我怎麼愛你們,你們就怎麼愛我吧;此外,不要管我的事,就跟我不管你們的事一樣:我所要求於你們的,不過如此而已。」在這兩點當中,如果說他們曾按照我的請求做到了一點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面那一點。

  我有一個孤立的住所,在一個景色宜人的幽境裡;我在家裡可以自己作主,依我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來監督我。然而這種寓居卻也帶給我一些儘管樂於履行但畢竟是無法免除的義務。我的全部自由都只是暫時的、靠不住的;我比服從命令還要受到更大的束縛,因為我必須受我自己的意志的束縛。沒有哪一天,我能在早晨起來的時候說:「我將能隨意支配我這一天。」不但如此,除了要依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佈置以外,我還有另一種更加討厭的依從,就是要由社會大眾和不速之客來擺佈。我離巴黎雖遠,卻擋不住每天都有大堆閑得無聊的人來找我,他們不知道怎樣利用自己的時間,便毫不顧借地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在萬萬想不到的時候被人無情地包圍著,很少能為一天訂出個有意思的計劃而不被一個不速之客來推翻的。

  總之,在我最渴望的許多美好條件之中,我得不到一點真正的享受,因而我的思想又飛回到我青年時代的那些寧靜的日子裡,有時便歎息著叫道:「唉!這裡可不是沙爾麥特啊!」

  當我回憶我過去生活的各個不同時期時,便自然而然地考慮到我當時已經達到的那個生命階段。我發現我已經到了遲暮之年,渾身病痛,終期不遠了,而我的心靈所渴望的那些賞心樂事,幾乎沒有一件我曾充分領略過;我感到心裡蘊蓄的那些熱情,我也不曾使之迸發出來;我感到我的心靈裡潛伏著的那種醉人的欲念,我不但不曾體味到,簡直不曾沾到一點兒,這種欲念,由於缺乏對象,老是在心頭壓抑著,除了發為嗟歎以外,沒有其他宣洩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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