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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我們在隱居生活中既然只有三人,閒暇與寂寞就必然要加強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戴萊絲和我之間就是如此。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在樹蔭下度著極美妙的時刻,我從來也沒有那麼深切地領略到這種溫馨滋味。我覺得她自己也比以前領略得更加深切了。她向我無保留地開誠相見了,並且告訴了我許多事情,都是關於她母親和她家庭的,以前她竟有那種毅力,長久對我守口如瓶。她母親和她家的人都曾從杜賓夫人那裡受到過許許多多的饋贈。這些都是送給我的,但是那個老滑頭,為了不叫我生氣,乾脆就暗暗收下了,供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享用,一點也沒有留給戴萊絲,並且還極其嚴厲地禁止她跟我說起這些事,而那個可憐的女兒居然也就謹遵慈命,恭順得令人難以置信。

  但是,有一件事特別使我吃驚,就是我聽說狄德羅和格裡姆常和她們母女二人私下談話,勸她們跟我脫離,只是因為戴萊絲執意不肯,沒有成功。除此而外,我聽說他們倆從此又時常和她的母親密談,連她自己也沒法知道他們三人之間搞了什麼鬼。她只知道這裡面還穿插了些小禮物,有些小往來,大家都極力對她保密,她也就絕對不曉得那是出於什麼動機。當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勒·瓦瑟太太很久以來就慣於每月去看格裡姆先生兩三次了,並且一去就談上幾個鐘頭,談得那麼秘密,連格裡姆的僕役都經常被打發開。

  據我判斷,這種談話的動機都不過是原來想叫女兒也參加進去的那個計劃,他們答應托埃皮奈夫人替她們搞個食鹽零售店或煙草公賣店,總之是對她們進行利誘。他們對她們說,我既無力幫助她們,又因為有了她們而我自己也不能有所發展。由於我只覺到這一切都是出於好意,所以也並不十分怪罪他們,只有那種神秘勁兒叫我受不了,特別是老太婆,而且她在我面前一天比一天更巧言令色,更滑頭滑腦;但是這並不妨礙她不斷地私下裡罵她的女兒,說她太愛我,什麼都對我說,說她完全是個傻瓜,不久就要吃虧的。

  這個女人掌握了一套一舉數得的伎倆:她從這個人手裡收到的東西總會瞞住那個人,從所有人手裡收到的東西總會瞞住我。她那樣貪婪,我倒還能原諒,但是她那樣裝假,我就不能原諒了。她能有什麼要瞞住我的呢?她十分清楚,我是以她女兒和她的幸福為我自己的唯一幸福的。固然,我為她女兒做的事,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事,但是我為她做的事也還是值得引起她的若干感激的,她心裡至少應該感激她的女兒,並且,她的女兒既愛我,她也就該唯愛女之情來愛我。是我把她從極度貧困中拉了出來,她是從我手裡獲得了她的生活資料,她那麼善於利用的那些熟人,也都是由我而認識的。戴萊絲曾長久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她,現在還是用我的麵包來養活她。她的一切都來自這個女兒,而她為這個女兒卻什麼也沒做。她對別的幾個孩子,每人都給了一份婚嫁費,並且為他們而傾家蕩產,現在他們不但不幫她謀生,還來侵吞她的生活資料和我的生活資料。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應該把我看作唯一的朋友,看作她的最可靠的保護人,不但不把關於我自己的事對我保密,不但不在我自己的家裡搞陰謀來反對我,並且還該把一切可能與我有關的事,她比我知道得早的事,都忠實地告訴我。我對她那種虛偽而神秘的行為還能拿什麼眼光去看待呢?特別是她努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種感情我應該作何感想呢?她慫恿她女兒對我忘恩負義,可見她自己的忘恩負義該是何等駭人聽聞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後使我對那個女人心冷了,以至我看到她不能不生嫌惡之情。然而我對待我的伴侶的母親,恭敬絕未稍減,事事對她表現出近乎為子的禮貌和尊重;不過,我不歡喜跟她長久住下去,這也是事實,我的脾氣是不曉得什麼叫受人牽制的。

  這裡又是我生平的那種短暫的時刻之一,我看到幸福近在目前,卻不能抓住幸福,而我之所以不能抓住幸福,並不是由於我的過錯。如果那個女人品質好,我們三人都會終身幸福的,只是最後死的一個落得可憐罷了。可是偏偏不是這樣。你們看看事態的發展,然後再判斷我能不能使她轉變。

  勒·瓦瑟太太見我已經在她女兒心上占了地盤,而她自己失去了地盤,便努力要把這失去的地盤收回;她可不是由於愛她的女兒而對我回心轉意,而是試圖使她的女兒完全跟我脫離。她使用的辦法之一就是讓她家裡的人都給她當幫手。我曾經請求戴萊絲不要叫她家裡的任何人到退隱廬來,她答應了。她母親卻趁我不在家時找他們來了,事先不征得她的同意,事後又要她答應不對我講。第一步做到了,其餘的一切就容易了;你只要有一件事對你所愛的人保守秘密,你不久就會無所顧忌地把什麼事都對他保守秘密。我一到舍弗萊特去,退隱廬就高朋滿座,縱情歡樂。一個母親對於一個天性善良的女兒總歸是很有力量的;然而,不管那老太婆使出什麼手腕,她始終不能叫戴萊絲同意她的看法,不能拖她跟她們聯合起來反對我。至於她自己,她是下定決心,不肯回頭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兒和我,她在我們家裡不過是可以生活下去而已;另一方面呢,是狄德羅、格裡姆、霍爾巴赫、埃皮奈夫人,他們許得很多,也給她一點東西,她就估計跟一個總包稅人的夫人和一個男爵站在一條戰線上,總不會錯。如果我的眼睛亮一點,我從那時起就一定會看出我是在自己的懷裡喂著一條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一點兒改變,根本想不到一個人會打算害他所應當愛的人。我看到在我周圍佈置下的那成百上千的陰謀,我只曉得抱怨我所稱為朋友的那些人做事太專斷,據我看,他們是硬要我依照他們的方式,而不是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去謀求幸福。

  雖然戴萊絲拒絕跟她母親結成同盟,她卻為母親保守秘密:她的動機是可嘉的,我不想說她所做的事是好還是壞。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總是歡喜在一起談天,這就使她們倆越發接近起來。戴萊絲既心掛兩頭,有時就使我感覺到一種孤獨感,因為我已經不願把這樣在一起的三個人看成是一個家庭了。就是在這時候,我痛切地感到我當初是錯了:我沒有在我們初結合的時候利用愛情所給她的那種順從去培養點她的才能和知識,這些會使我們在隱居生活中更加接近,因而也就會把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很有意味地充實起來,不致使我們兩人在對坐時感到時間太長。這並不是說我們兩人對坐就無話可談,也不是說她在我們一同散步時顯得厭煩;但是,歸根究底,我們沒有足夠的共同見解來構成一個豐富的寶藏;我們的打算從此只限於享受方面,而我們不能老是談這種打算呀。出現到我們眼前的事物引起我一些感想,而這些感想她卻無力理解。十二年的依戀之情不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們倆太相知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彼此傾吐的了。剩下來的只有些閒言碎語、流短飛長、冷嘲熱諷了。特別是在寂寞無聊中,一個人才感到跟善於思想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好處。我倒不需要有這種學識就能從和她的談話中得到樂趣,而她要能常常從和我的談話中得到樂趣,倒需要有這種學識。最壞的是,那時我們兩人想單獨談談,還得找機會:她的母親使我討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一句話,我在家裡很不自在。愛的外表損害了真正的情誼。我們有著親密的接觸,卻不是生活在親密的情感裡。

  我一覺得戴萊絲有時找藉口推辭我所建議的散步,也就不再開口了。倒也並不怪她不能和我一樣樂於此道。樂趣絕不是取決於意志的東西。我知道她的心是靠得住的,這就夠了。只要她能樂我之所樂,我就與她同樂;當她不能樂我之所樂的時候,我就寧可使她滿足,不必求我自己的滿足。

  以上就說明了由於我的期望一半落空,因而我雖然過著一種合乎我的口味的生活,住著由我自己選定的住所,跟著一個我所愛的人在一起,卻依然感到自己幾乎是孤零零的。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不能領略我所已有的東西。就幸福和享受而言,我要就是兩者兼而有之,要就是一無所有。人們即將看到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細節有一述的必要。現在我再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原以為在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那些手稿裡有些珍奇的寶藏。拿出來一檢查,便發現差不多只是他叔父已印的作品的彙集,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的,另附一些不曾問世的片段。過去克雷基夫人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感到他的才華比我原先所料想的要大得多,這次看到他的倫理學方面的作品又證實了我這種想法。但是一深入審視他的政治學方面的作品,我就只看到一些膚淺的見解,一些有用的、但又無法實施的方案,因為作者有這樣一種一直沒有能說出來的思想。人的行為是受知識指導的,不是受激情指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抱定了人類理性業經改善這樣一個不正確的原則,這個原則也就是他所建議的一切制度的基礎和他的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位罕見的人物,是他那個時代的和他那一類人物的光榮。也許自有人類以來,他是唯一只熱愛理性而無其他熱愛的人。然而在他的全部學說裡,他只是由錯誤走向錯誤,其原因就是他要把人們都變得和他自己一樣,而不是就人們現在是、而且將來會繼續是的那個樣子去看待人們。他心裡想的是為他同時代的人寫作,而實際上卻只是為一些幻想出來的人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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