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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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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肯和她分開,我在作過一切努力,冒過一切風險,不顧命運的折磨和眾人的反對,和她一同度過了二十五年之後,終於在老年和她正式結婚了。在她,既無此期待,也無此請求,在我,既無成約在先,也未許下諾言。當人們知道了我這一段經過,一定會以為有一種瘋狂之愛從第一天起就使我暈頭轉向了,後來只不過是逐步發展,把我引到了這最後的一個荒唐舉動;當人們知道還有許多原該阻止我一輩子也不和她結婚的特殊的、有力的理由時,人們一定更要以為我是愛得發狂了。那麼,如果我現在誠心誠意地對讀者說——讀者現在應該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從我第一次見到她直到今天,我從來沒有對她產生過一點愛情的火星,我沒有佔有她的欲望,正象過去不想佔有華倫夫人一樣,我在她身上得到的肉體的滿足純粹是性的需要,而並不是整個身心的交融,你們對此會作何感想呢?讀者一定會以為,我的體質與別人不同,既然我對我所最親愛的兩個女人的依戀之情裡也都沒有任何愛情的成分,那我就根本不能體會愛情。等著吧,我的讀者啊!極不幸的時刻就要到來,那時你會發現你所想的是大錯特錯了。 我是在重複我已經說過的話,這我知道;但是我必須重複。我的第一個需要,最大、最強、最不能撲滅的需要,完全是在我的心裡;這個需要就是一種親密的結合,被親密之可能的結合;特別是由於這一點,所以我才需要一個女人而不是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女友而不是需要一個男友。這種離奇的需要是這樣的:肉體上最緊密的結合還不夠,我恨不得把兩個靈魂放在同一個身子裡,否則我就老是感到空虛。我那時自以為到了不再感到空虛的時候了。那個年青女人有無數絕佳的品質,使人覺得可愛,甚至那時長得也很可愛,沒有一絲造作,沒有一絲妖豔。如果我能象我所曾希望的那樣,把她的生活也融化於我的生活的話,我原是可以把我的生活融化於她的生活的。在男人方面,我是一點也沒有可疑懼的,我確信我是她真正愛的唯一男人,她那淡薄的肉欲也不曾要求她去另找別的男人,即使後來我在這方面對她已經不能算是一個男人的時候。我沒有家庭;她卻有個家庭,而這個家庭,每個人的生性都與她的生性太不相同了,使我無法把它變成我的家庭。這就是我不幸的第一個原因。我是多麼想把我自己變成她母親的孩子啊!我盡了一切努力想做到這一點,而我竟不能做到。我徒然想把我們的一切利益都聯合在一起,而這竟不可能。那個母親總是自己另謀一套利益,與我的利益不但不同,而且抵觸,甚至與她女兒的利益也抵觸,因為她女兒的利益已經跟我的不能分開了。她和她的其他子女以及孫男女個個都成了吸血蟲,偷戴萊絲的東西已經算是他們給她造成的最小的損害了。那可憐的女孩子屈服慣了,就是在侄女面前也是順從,所以就讓人家偷,聽人家擺佈,一聲也不響。我看到我花盡了錢,提盡了勸告,都不能使她得到一點好處,真是叫我痛心。我想叫她脫離她的母親,她總是不肯。我尊重她這種抗拒,並且因此而更瞧得起她;但是她的拒絕,到頭來還是叫自己吃苦,也叫我吃苦。由於她完全忠誠于她的母親和她的家人,她的心就向著他們,甚於向著我,甚於向著她自己;他們的貪婪雖使她破產,但遠抵不上他們的指點給她帶來的損害。總之,如果因為她愛我,如果因為她天性好,她還沒有完全受制於他們,卻至少已經受到他們足夠的影響,使我努力給她的金玉良言大部分不能產生效果了;因而我無論怎樣努力,我們始終還是不能合為一體的兩個人。 在誠摯的、相互的依戀之中,我已經投進了我心靈的全部繾綣之情,而這顆心靈中的空虛卻從來沒有好好地填充起來。孩子們出世了,這空虛原可以拿孩子來填充的;而事實上卻更糟。我一想到要把孩子們託付給這樣一個沒有教育的家庭,結果會教得更壞,心裡便發抖。育嬰堂的教育,危險性要小得多。使我作出那種決定的這個理由,比我在寫給弗蘭格耶夫人的那封信裡所陳述的種種理由都更強有力些,然而,唯獨這個理由我沒有敢對她說。我寧願對這樣嚴厲的譴責自己少洗刷一點,以便顧全一個我所愛的人的家庭。但是,人們根據她那無賴哥哥的行為,就可以判斷我應不應該——不管人家怎樣說——睜著眼睛讓我的孩子去受象他那樣的教育了。 我既不能充分嘗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種親密的結合,我就找些辦法來補充,這些補充辦法並不能填補空虛,卻能減少空虛的感覺。我既找不到一個完全獻身于我的朋友,我就必須有些能以其推動力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所以,我珍重並加強跟狄德羅和孔狄亞克神父的友誼,我跟格裡姆建立了新的友誼,並且是更親密的新友誼,最後,由於那篇不幸的文章——我已說明其經過了——我又出乎意料地被拋回文壇,當時我本認為自己已經永遠脫離了。 我在文壇的發軔之始,就把我從一條新的途徑引到了另一個精神世界,這種精神世界的質樸而高尚的和諧,使我不能面對之而不動感情。不久,由於我專心探索這個精神世界,我就覺得在我們哲人的學說裡淨是謬誤和荒唐,在我們的社會秩序裡淨是壓迫和苦難。在我這種愚蠢的驕傲所帶給我的幻覺之中,我覺得自己有資格驅散這些眩人的迷霧;我認為,要想叫人家能聽從我,就必須言行一致,所以我就採取了那種離奇的行徑,這種行徑別人既不容許我保持下去,我那些所謂的朋友也不能原諒我樹了這樣一個榜樣。這個榜樣最初使我顯得滑稽可笑,但如果我能堅持下去,最後必然會為我贏得普遍的敬仰。 在此以前,我一直是善良的;自此以後,我就變成有道德的了,或者,至少是醉心于道德的了。這種醉心,是在我的頭腦裡開始的,但是它已經進入我的心田。在那裡,最高貴的驕傲在被拔除的虛榮心的遺跡上發芽滋長。我一點也不裝假,我表面上是怎樣一個人,實際上就是怎樣一個人。這種激昂慷慨之情,酣暢淋漓地延續了至少達四年之久,在這四年當中,凡是人的心靈所能包容的偉大的、美的東西,我都能在天我交感之中體會到。我那突如其來的辯才就是從這裡產生出來的,那種真正自天而降、燃燒我的心靈的烈火也就是從這裡散佈到我的初期作品裡的,而這種神奇之火,在前四十年中一直不曾迸發出些微的火星來,因為它那時還沒有點燃。 我真的變了;我的知交、我的相識都不認識我了。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靦腆、羞澀過於謙遜,既不敢見人,又不敢說話,人家說一句笑話就感到手足無措,女人看一眼就羞得面紅耳赤的人了。我又大膽、又豪邁、又勇敢,到處顯出一種自信,而這種自信,唯其是質樸的,不但存於我的舉止之中,主要還是存於我的靈魂之內,所以就越發堅定。我的冥想深思使我對時代的風俗、箴規和成見油然而生鄙視之心,這種鄙視之心又使我對那班具有這些風俗、箴規和成見的人們對我的嘲笑視若無睹;我用我的驚人警句壓倒他們的淺薄妙語,就和我用兩個指頭撚碎蟲豸一般。多麼大的變化啊!全巴黎都傳誦著我的辛辣而鋒利的譏刺話,而同樣是我這個人,兩年以前和十年以後,卻怎麼也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字眼。你若是要尋找與我的本性最截然相反的精神狀態,我當時的那種狀態就是。請大家再回憶一下,我平生常有那種短暫的時刻,這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完全不是原來我自己了,這樣的時刻也是要在我此刻所說的這段時間裡出現的;不過這個時刻不是持續了六天、六星期,而是持續了六年,而且也許還會持續下去的——如果不是某些特殊情況來把它中止,把我還給我原想超脫的自然的話。 我一離開巴黎,這個大都市的邪惡景象一停止澆灌它在我身上引起的憤慨的情緒,這種變化就開始了。我不再見到人,我也就不再鄙視人;我不再見到惡人,我也就不再恨惡人。我的心本來就不會懷恨,自此就只會悲天憫人,而不再把人類的險惡和人類的苦難分別開來。這種精神狀態比較溫和,也遠遠不象以前那麼崇高了,它不久就把鼓舞我達數年之久的那種熱烈的激昂之情消磨淨盡;不但別人沒有覺察到,連我自己也幾乎沒有意識到,我又變成畏葸的、隨和的、羞澀的人了;總之,又還是當年的那個讓-雅克了。 如果這種劇變只使我恢復原狀,並且到此為止,那倒還好;可是不幸得很,它走過頭了,很快就把我帶到了另一個極端。從此,我的靈魂一經開動,就保持不了它的重心,老是擺來擺去,不再停留下來。這第二次劇變,我必須詳細地談談,既然我的命運在人間絕無先例,這個時期又是我的命運的險惡的、致命的時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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