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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正當歌劇院演《鄉村卜師》的時候,法蘭西喜劇院也在談它的作者,不過結果稍差一點。由於七、八年來我都沒有能使我的《納爾西斯》在意大利劇院演出,我也就討厭這個劇院了,覺得那些演員用法語演劇並不高明,我很想把我的劇本拿給法國演員演,而不再給他們演。我把我這個願望對演員拉努說了,我跟拉努本來就認識,並且,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出色的人物,又是個作家。《納爾西斯》很合他的意,他負責使它作為無名氏的作品演出,並在事先就送了我一些入場券,這使我很高興,因為我一直是喜歡法蘭西劇院超過那另外兩個劇院的。劇本被鼓掌通過了,並且不宣佈作者姓名就演出了,但是我有理由相信,演員們和很多其他的人並不是不知道作者是誰。古桑和格蘭瓦爾兩位小姐飾多情女郎的角色;雖然,據我看,全劇的精神沒有被掌握,但也不能因此就說絕對演得不好。不過,我對觀眾的寬厚是很驚訝的,並且也很感動,他們竟有耐性安安靜靜地從頭聽到尾,甚至還容許它第二次演出,沒有絲毫不耐煩的表現。在我這方面,初演時就感到那麼厭煩,以致無法堅持到底。我一出劇院就鑽進普羅高普咖啡館,在那裡遇到波瓦西和其他幾個人,他們大概也是和我一樣,厭煩得坐不下去了。我在那裡公開地表示了我的Peccavi(真誠的認錯),謙卑地、或者說自豪地承認了我是那個劇本的作者,並且說出了大家心裡想說的話。寫了一個垮了台的壞劇本而且還公開承認自己是作者,這一行徑博得了大家的讚賞,而我也並不覺得怎樣難堪。我這種坦白承認的勇氣還使自己的自尊心得到了某種補償。我現在仍然相信,在這種情況下,直說出來的驕傲,實在多於不說出來的無謂的羞慚。這個劇本,演出雖然是冷冰冰的,但能夠讀得下去,所以我把它印出來了。前面的那篇序是我的佳作之一,我在這篇序裡,開始闡述我的許多原理,比我直到那時為止所曾闡述的要多一些。

  不久我就有機會在一個更為重要的作品裡把這些原理徹底地發揮出來了。我記得,就是在這個一七五三年,第戎學院發表了以《人類不平等的起源》為題的徵文章程。這個大題目使我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很驚訝這個學院居然敢把這樣一個問題提出來。但是,它既然有這樣的勇氣提,我也就有這樣的勇氣寫,於是我就動手寫了。

  為著自由自在地思考這個重大的題目,我到聖-日爾曼去作了一次為期七、八天的旅行,同行的有戴萊絲和我們的女主人(她是個正派女人)以及她的一個女友。我把這次旅行看成是平生最愜意的旅行之一。天氣十分晴明,這兩位善良的女人負責照顧一切,掌管開銷;戴萊絲和她們一起玩;我呢,不需要操一點心,到吃飯的時候就跟她們無拘無束地尋點樂趣。

  每天其餘的時間,我就鑽到樹林深處,在那裡尋找並且找到了原始時代的景象,我勇敢地描寫了原始時代的歷史。我掃盡人們所說的種種謊言,放膽把他們的自然本性赤裸裸地揭露出來,把時代的推移和歪曲人的本性的諸事物的進展都原原本本地敘述出來;然後,我拿人為的人和自然的人對比,向他們指出,人的苦難的真正根源就在於人的所謂進化。我的靈魂被這些崇高的沉思默想激揚起來了,直升騰至神明的境界;從那裡我看到我的同類正盲目地循著他們充滿成見、謬誤、不幸和罪惡的路途前進,我以他們不能聽到的微弱聲音對他們疾呼:「你們這些愚頑者啊,你們總是怪自然不好,要知道,你們的一切痛苦都是來啟你們自身的呀!」

  《論不平等》就是這些默想的結果。這部作品比我所有其他的作品都更合狄德羅的口味,並且他為這部作品所提的意見對於我也最為有益,但是這部作品在全歐洲卻只有很少的讀者能讀懂,而在能讀懂的讀者之中又沒有一個願意談論它。它是為著應徵而寫的:我就把它寄出去了,但是心裡預先就已經料定它不會得獎,因為我深知各學院之設置獎金絕不是為著徵求這種貨色的。

  這次旅行和這次寫作對我的氣質和健康都有好處。我因苦於尿閉症而完全聽任醫生擺佈已經有好幾年了,他們沒有減輕我的痛楚,反而耗盡了我的精力,毀壞了我的體質。從聖-日爾曼回來後,我的體質增強了一些,自己感到好多了。我就按照這種辦法去做,決心不管是痊癒還是死亡,反正不找醫生不吃藥,永遠跟醫藥絕緣。這樣,我就開始過一天算一天:如果不能出門,就安安靜靜地呆著,一有氣力走動,就走動一下。在巴黎,跟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們在一起,這種生活太不合我的口味了。文人的勾心鬥角,他們那些可恥的爭吵,寫的書那麼缺少真誠,在社交界中又是那麼一副專斷的神氣,凡此種種,對我來說,都是太可惜、太格格不入了。就是在跟我的朋友們的交往中,我也太難發現篤實敦厚的氣氛、開誠佈公的精神、率真的態度。所以,我恨透了這種喧囂的生活,開始熱切地盼望能到鄉間居住;即使我的職業不容許我長期鄉居,我至少要把我所有的一點空閑時間在鄉間度過。有好幾個月,我吃過午飯的第一件事,就是獨自一人跑到布洛尼森林去散步,思考一些作品的題材,直到夜裡才回家。

  當時我和果弗古爾來往極其密切,他為了職務關係,不得不到日內瓦去跑一趟,勸我和他同行。我同意了。我的身體不夠好,少不了女總督的照顧,因而決定她也同往,讓她母親看家。一切都安排停當,我們三人就在一七五四年六月一日一同啟程了。

  我應該記下這次旅行,因為這是我活了四十二歲第一次經歷的一件事,它震撼了我那與生俱來一直毫無保留地對人的充分信任的本性。我們包了一輛馬車,不換馬,每天只走很短一段路程。我時常下車步行。我們剛走了一半路程,戴萊絲就表示她極其厭惡獨自跟果弗古爾留在車裡。每當我不顧她的懇求,還是要下車的時候,她也就下車步行。我把她這樣任性的脾氣罵了很久,甚至於堅決反對她下車,直到最後,她迫不得已就把原因對我說明了。當我聽說我這位年已六十有餘,老態龍鍾,有腳氣病,又因追歡尋樂而斷傷了身體的朋友果弗古爾先生,竟然從我們出發的時候起就想敗壞一個既已不算貌美,也已不算年輕,而且還是屬￿他的朋友的女人,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好象是從雲端掉下來一樣。而他這種行為,用的手段又極其卑鄙,極其無恥,甚至於要把自己的錢包送給她,還拿了一本淫書給她讀,拿他隨身帶著的那些淫畫給她看,企圖借此挑動她。戴萊絲氣憤極了,有一次竟把他那本醜書從車窗裡扔了出去;我還聽說,啟程的第一天,一陣劇烈的偏頭痛使我沒有吃晚飯就去睡了,他就利用這兩人相對的一段時間去勾引她,動手動腳,簡直象個色情狂,象只騷公羊,絕不象個受我信賴而又托以妻子的正人君子。多麼驚人啊!這對我又是一件多麼未曾料到的傷心事啊!到那時為止,我一直以為友誼是與構成友誼的魅力的全部可愛而高貴的情感分不開的,現在我卻生平第一次感到,我不能不把友誼和輕蔑結合起來了,不能不把我的信賴和尊敬,從我所愛的並且還以為被愛的一個人身上收回來了!那個老無賴還在我面前瞞著他那卑鄙齷齪的行為呢。為了不叫戴萊絲為難,我也不得不在他面前瞞著我對他的鄙視,把他一定不會知道的那些反感放在我的心靈深處隱藏起來。你,友誼的甜美而神聖的幻象啊!果弗古爾第一個把你的紗幕在我的眼前揭開了。從那時起又有多少殘酷無情的手阻止這個紗幕重新合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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