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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由於完成了這部作品,我太興奮了,渴望能聽到它的演奏。我恨不得付出一切代價關起門來看到它依我的意思演出,就和當年呂利一樣——據說他有一次叫人專為他一個人把《阿爾米德》演了一遍。由於我不可能有這樣的樂趣而只能與公眾同樂,我就必須使我的作品被歌劇院接受。可惜它屬￿一種全新的體裁,聽眾的耳朵毫不習慣,而且,《風流詩神》的失敗使我預料到,如果我把《鄉村卜師》一劇再拿我的名義送去,它還是註定要失敗的。杜克洛解決了我的困難,他負責把作品拿去試演,不讓人家知道作者是誰。為著不暴露我自己,排練時我沒有到場;連指導排練的「小提琴手」都只在全場歡呼、證明作品絕佳之後,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凡是聽到這部作品的人都十分滿意,第二天,在所有的社交場中,人們就不談別的事了。遊樂總管大臣居利先生看過試演後,就要拿這部作品到宮廷去演出。杜克洛知道我的心意,而且認為我的劇本一拿到宮廷,就不能象在巴黎那樣由我作主了,所以不肯把劇本交給他。居利恃權強索,杜克洛堅持不肯。兩人的爭執變得十分劇烈,有一天在歌劇院裡,如果不是有人把他們分開的話,他們倆要出去交手了。人家來找我,我就推給杜克洛先生去決定,因此還是得去找他。奧蒙公爵先生出面了。杜克洛最後認為應該向權力讓步,就把劇本拿出來,準備在楓丹白露演出。

  我最得意的部分,同時也是高老路子最遠的部分,就是宣敘曲。我的宣敘曲以嶄新的方式決定抑揚,與唱詞的吐字相一致。人家不敢保留這種可怕的革新,生怕那些盲從慣了的耳朵聽了會起反感。我同意讓弗蘭格耶和熱利約特去另寫一套宣敘曲,我自己可不願插手進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演出的日期也定了,人們便建議我到楓丹白露去一趟,至少看看最後一次的彩排。我跟菲爾小姐、格裡姆,可能還有雷納爾神父,同乘一輛宮廷的車子去了。彩排還算過得去,比我原先預料的要令人滿意些。樂隊人數很多,是由歌劇院的樂隊和國王的樂隊合組而成的。熱利約特演科蘭,菲爾小姐演科萊特,居維烈演卜師,合唱隊就是歌劇院的合唱隊。我沒有說多少話。一切都由熱利約特主持,我不願意把他做過的事再來檢查一遍;而且,儘管我的表情嚴肅,在這一群人中間卻羞得簡直象個小學生一樣。

  第二天是正式演出的日子,我到大眾咖啡館去用早餐。那裡人很多,大家都談昨晚的彩排,入場怎樣困難。有一個軍官說他沒費多大事就進去了,把場內情形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通,並把作者描寫一番,說他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但是使我奇怪的倒是:這段相當長的敘述說得那麼肯定、自然,裡面卻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我看得非常清楚,把這次彩排談得那麼頭頭是道的那位先生,當時根本沒有在場,因為他說他看得那麼清楚的作者現在就在他眼前,而他卻並不認識。在這個滑稽場面裡,更離奇的是當時它在我心上所產生的效果。那個人有相當的年歲了,絕無狂妄、驕矜的態度和口吻;他的面貌顯得是個有地位的人,他的聖路易勳章也說明他曾經當過軍官。儘管他那麼不害羞,儘管我心裡不願意,我對他還是很感興趣;他在那兒大撒其謊,我在這兒面紅耳赤,不敢抬頭看人,真是如坐針氈;我心裡在想,有沒有辦法認為他是弄錯了,而不是存心撒謊呢?最後,我唯恐有人把我認出來,當面給他難堪,就一聲不響地趕快喝完我的可可茶,然後低著頭打他面前走過,儘早跑了出去,這時在場的許多人還正在就他的敘述高談闊論著呢。到了街上我發現自己渾身是汗;我斷定,如果在我出門之前有人認出了我,喊出我的名字來的話,單憑我在想到那可憐的人的謊言被戳穿時心裡那份難過的表情,人家就一定會看出我象個犯了罪的人那樣羞慚和局促不安。

  我現在正處在平生那種最嚴重的關頭之一,很難只作單純的敘述,因為敘述本身就幾乎不可能不帶上一點或褒或貶的色彩。不過,我還是要嘗試一下,只說明我是怎樣做的,出於什麼動機,不加任何褒獎或譴責之詞。

  那一天,我穿著跟我平常一樣的便服,滿臉鬍鬚,假髮蓬亂。我把這種不合時宜的裝束當作一種勇敢的表現,就這樣走進國王、王后、王室和整個朝廷都即將來臨的那個大廳裡去了。我跑去坐在居利先生把我領進的那個包廂裡,這是他自己的包廂。這是一個在舞臺側旁的大包廂,面對著一個較高的小包廂,國王和蓬巴杜爾夫人就坐在那裡。我四周都是貴婦人,只有我一個男的,我不懷疑人家是有意把我放在那裡好讓大家都看見。燈一亮,我看到我這樣裝束,在那麼多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的人們中間,就開始感到不自在了。我不免自問,我坐的是不是我該坐的地方,我的打扮又是不是恰當;我感到不安,但幾分鐘之後,我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對自己的問題作出了回答:「是的,不錯。」這種大無畏的精神也許來自騎虎難下者多,來自理直氣壯者少。我自言自語地說:「我坐的是我該坐的地方,因為我是在看我的劇本演出,我是被邀請來的,我也正是為此而寫這個劇本的,而且嚴格說來,誰也不比我自己更有權享受我的勞動和才能的成果。我穿得和我平時一樣,既不更好,也不更壞:如果我又開始在某一件事情上向時俗的見解低頭,不久就會事事都要重新受到時俗見解的奴役了。為著永遠保持我的本色,我就不應該在任何地方因為按照我選定的職業來打扮自己而想到羞慚:我的外表是樸素的,不修邊幅,但也並不醃臢肋de;鬍子本身也並不髒,因為它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而且按照時代和風尚,鬍子有時還是一種裝飾呢。人們會認為我可笑無禮!嗨!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應該學會經得起笑駡,只要這笑駡不是我應該受到的。」經過這一番自言自語之後,我就勇氣百倍了,以至於,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能夠赴湯蹈火。但是,也許是由於國王在座的關係,也許是出於人心的自然趨向,我在以我為對象的那種好奇心之中,所看到的卻只有殷勤和禮貌。我大為感動了,乃至又為我自己,為我的劇本的成敗不安起來,生怕辜負這樣盛情的期待,因為大家都仿佛一心等著為我喝彩呢。我本來是有思想準備去對付譏嘲的,但是他們這種親熱的態度,我卻沒有料到,這一下子就把我征服了,以至開始演出時我象小孩子一樣直發抖。

  不久我就有理由放下心來了。就演員而論,演得並不好,但就音樂來說,唱得好,演奏得也好。第一場真是純樸動人,從那時起我就聽到那些包廂裡響起了驚奇歎賞的竊竊私議,在這一類劇本的演出中,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呢。這種繼續增高的激動情緒,很快就感染了全場,用孟德斯鳩的話來說,這就是從效果本身來提高效果。在一對男女農民對話的那一場,這種效果達到了頂點。國王在場是不許鼓掌的,這就使每句臺詞都聽得清清楚楚:劇本和作者都沾了便宜。我聽到四周有許多美若天仙的女人在嘁嘁喳喳,彼此在低聲說:「真美啊。真好聽。沒有一個音符不打動你的心。」我把那麼多可愛的人全都感動了,這種樂趣使我自己也感動得要流出眼淚來;到第一段二重唱時,我的眼淚真忍不住了,同時我注意到哭的人也並不只是我一個。我有一陣子凝神自思,回想起在特雷托倫先生家裡開音樂會的那一幕。這種回憶大有奴隸把桂冠捧上凱旋者頭上的那種滋味;但是這個回憶轉瞬即逝,我馬上就充分地、一心一意地享受著體味自身光榮的那種樂趣了。然而,我深信,在當時,性的衝動遠遠超過作為作者的虛榮心;毫無疑問,如果在場的都是男人,我就決不會象當時那樣不斷地渾身火熱,恨不得用我的嘴唇去吸盡我令人流出的那些香甜的淚水。我曾見過一些劇本激起了更熱烈的讚賞之情,但是從沒見過這樣普遍、這樣美妙、這樣動人的陶醉攝住了整個劇場的觀眾,特別是在宮廷裡,又是首場演出。凡是看到這個場面的人應該都還記得,因為它的效果是空前的。

  奧蒙公爵先生當晚打發人通知我,叫我第二天十一點鐘左右到離宮去,要我覲見國王。給我送這個口信的是居利先生,他還補充一句說,他認為是要賜給我一份年金,國王要親自對我宣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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