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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在他跟埃皮奈夫人過往密切之前,我們兩個人主要是在霍爾巴赫男爵家裡見面。這位男爵是個暴發戶的兒子,家有巨產,揮霍得很慷慨,在家裡招待些文人才士,而以他自己的學問和知識,也不愧置身于文人才士之林。他很久以來就跟狄德羅交結,而在我成名之前就曾托狄德羅介紹,要和我結識。一種天然的嫌惡之情長期阻止我接受他的盛意,有一天他問我是什麼緣故,我對他說:「你太富了。」他依然堅持要和我交朋友,最後還是成功了。我的最大的不幸始終是抵抗不了人家的親切,而我沒有一次屈服於別人的親切而自己不吃虧的。

  另有一個相識,在我一有資格攀附時就成了朋友,他就是杜克洛先生。我第一次見他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是在會弗萊特的埃皮奈夫人家裡。他和埃皮奈夫人相處得很好。我們不過同過一次席,他當天就走了,但是飯後我們談了一會。埃皮奈夫人早就跟他談到我,並且談到我的歌劇《風流詩神》。杜克洛自己太多才了,不會不愛有才的人。他對我早就頗有好感,並且邀我去看他。儘管我對他也早已傾慕,再加上這次見面,但是我的羞澀和疏懶一直使我沒去看他,我認為單憑他垂青而自己沒有一點表現,是沒有資格跟他攀交的。後來我有了初次的成功,他的獎飾之詞又傳到我的耳中,我受到了鼓勵,就去看他,他也來看我。這樣我們彼此之間就開始有了交誼,這種交誼使我始終覺得他為人可親可愛,並且由於這種交誼,我才除了我自己內心所提供的證據之外,知道正直與節操有時是能與文學修養結合在一起的。

  還有許多交往,沒有那麼持久,我在這裡就不提了。這些交往都是我初期的成功所帶來的結果,等到好奇心一滿足,交往也就完結。我本來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今天見過我,明天就沒有什麼新鮮可看了。然而,卻有一位夫人這時要和我結識,友情比所有別的女人都維持得長久些:她就是克雷基侯爵夫人,是馬耳他大使弗魯萊大法官先生的侄女,大法官的哥哥就是駐威尼斯大使蒙太居先生的前任,我從威尼斯回來時曾去看過他一次。克雷基夫人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就去看她了,她對我很友好。我有時在她家吃飯,在那裡認識了好幾個文人,其中有梭朗先生,他是《斯巴達克斯》和《巴爾恩維爾特》的作者,此後卻成了我的極兇惡的敵人,而我就想不出有什麼別的原因,除非是因為他的父親曾很卑鄙地迫害了一個人,而我恰恰就跟這個人同姓。

  顯然,一個抄樂譜的人是應該從早到晚都忙他那一行的,而我打岔的事太多,既不能使我每日的收入增多,又妨礙我專心致志於做好我的工作,所以剩下的一點時間大半都耗費在塗錯、刮錯或整頁整頁重抄上面了。這種討厭的生活使我一天比一天更感到巴黎不能忍受,使我熱烈地追求鄉村。我有好幾次跑到馬爾古西去住幾天,勒·瓦瑟太太認識這地方的助理司鐸,我們就在他家落腳,安排得使主人也不至感到不便。格裡姆有一次也跟我們一起去了。助理司鐸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很好;他雖然不懂音樂,但他的那部分唱詞學得既快當又準確。我們在那裡把時間全耗費在唱我在舍農索寫的那些三重唱上面。我又根據格裡姆和助理司鐸瞎湊出來的一些唱詞,寫了兩三曲新的三重唱。我不禁惋惜我在這毫無雜念的歡樂時刻所寫、所唱過的這些三重唱,我把它們和我的全部樂稿都撇在武通了,也許達溫浦小姐拿去當了卷髮紙,但它們卻是值得保存的,大部分對位都寫得很好。在這些短途旅行中,我很高興地看到「姨媽」的心情十分愉快,而我自己也玩得興高采烈;就是在某一次這樣的短途旅行之後,我很快、很潦草地寫了一首詩贈給助理司鐸,人們將在我的文件裡看到這首詩。

  在離巴黎更近一點的地方,我還有另外一個很合我的口味的落腳點,那就是繆沙爾先生家裡。繆沙爾先生是我的同鄉,我的親戚,又是我的朋友,他在帕西置了一所風光明媚的幽居,我在那裡曾度過一些十分寧靜的時刻。繆沙爾先生原是個珠寶商,很通情達理,做買賣掙得了足夠的資財,又把獨生女嫁給票據經紀人的兒子、禦膳房總管瓦爾瑪來特先生以後,就作出一個明智的決定,在晚年擺脫買賣和事務,在生活煩擾與死亡之間安排了一個休息與享受的間歇時期。這位老好的繆沙爾先生真是個實踐的哲學家,他在自建的一所愜意的房子裡,在親手經營的一個很漂亮的園子裡,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在挖掘園子的花壇時,他發現了大量貝類化石,以至他那興奮過度的想像力竟在自然界裡只看到貝殼,最後他真以為宇宙都只是貝殼和貝殼的殘餘,整個地球也只是含貝的泥沙了。他老是想著這種東西,想著他那些離奇的發現,便越想越興奮,這些思想最後在他腦子裡簡直要形成體系了,也就是說形成瘋病了——如果不是死神來把他從他的朋友們手裡奪走了的話。他的死,對於他的理智是個大幸事,但對於他的朋友們則是個大不幸,因為朋友們都喜愛他,在他家裡小住是最愜意不過的。他死在一種最奇特而痛苦的病上。那是一個瘤,長在胃裡,不斷地增大,使他吃不了東西,而人們卻久久找不出不能吃東西的原因。這個瘤在把他折磨了好幾年之後,終於把他餓死了。這個可憐而又可敬的人的最後一段生活,我一想起就不由得不傷心。那時候,看他受苦的那種慘相而直到他最後一息都還不避開他的,只有勒涅普和我兩個朋友了。他接待我們還是那麼高興,而他自己卻已經病到這樣程度:看到他請我們吃的飯食真是眼饞,可自己連吮幾滴很淡的茶都幾乎不可能,喝了後馬上還得吐出來。但是在這種痛苦的時間之前,我在他家跟他交給的許多優秀的朋友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愉快的時刻啊!在這些朋友之中,第一應推普列伏神父。他為人極親切、純樸,他的心靈使他的作品生氣勃勃,值得永垂不朽,他的脾氣和在社交界中的表現,毫無他給作品塗上的那種憂鬱色彩。還有普羅高普醫生,他是個慣得美人憐的小伊索。還有布朗熱,他是在死後發表的《東方專制主義》一書的著名作者,而且我相信,他把繆沙爾的思想體系擴展到整個宇宙上去了。在女人中間有伏爾泰的侄女德尼夫人,她那時只是個樸實的女人,還沒有假充女才子呢。還有旺洛夫人,她當然不算美,但是嫵媚可人,唱得象天使一般。還有就是瓦爾瑪來特夫人自己,她也會唱。人雖然很瘦,如果她自己不那麼自作多情的話,還是很可愛的。以上差不多就是繆沙爾先生的全都賓朋,這些賓朋使我相當愉快,如果不是繆沙爾先生帶著他那份貝殼迷跟我傾談,我還會更愉快些。我可以說,在他的研究室裡工作的六個多月當中,我的樂趣不亞於他本人。

  他早就認為帕西的礦泉水對我的病體有益,勸我住到他家去服用。我為著避開都市的喧囂,最後接受了他的意見,到帕西住了八、九天。這些日子之有益於我,主要是因為住在鄉下,而不是因為服用礦泉水。繆沙爾會拉大提琴,酷愛意大利音樂。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就寢前暢談意大利音樂,特別是談我們兩人都在意大利看過並且十分喜歡的那種喜歌劇。夜裡,我睡不著,就淨想著怎樣才能讓法國人對這種體裁得出一個概念,因為《拉貢德之愛》根本不是這種歌劇。早晨,我一面散步,服用礦泉水,一面就倉卒地做了幾句似詩非詩的歌詞,配上我做詩時想起的歌曲。在花園的高處有一個圓頂小廳,我就在裡面把詞和曲都草草寫出來了。早茶時,我情不自禁地把這些歌曲拿給繆沙爾和他的管家、十分善良而可愛的迪韋爾努瓦小姐看。我草擬的這三段一個是獨白《我失去了我的僕人》,二是卜師的詠歎調《愛情感到不安便增長起來》,三是最後的二重唱《科蘭,我保證永遠……》等等。我絕沒想到這點東西是值得繼續寫下去的,要是沒有他們兩人的喝彩和鼓勵,我都要把我這點破紙扔到火裡,不再去想它了;我寫出的很多東西至少跟這一樣好,卻都被我付之一炬了。但是他們卻極力鼓勵我,全劇六天工夫就寫完了,只欠幾行詩。全部譜子也有了初稿,到巴黎只要添點兒宣敘曲和全部中音部就行了;所有這一切,我完成得那麼快,只三個星期我的全劇各幕各場都謄清了,達到可以上演的程度。所缺的只是一段幕間歌舞,這是很久以後才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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