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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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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感覺到,想過清貧而獨立的生活,並不總是象自己所想像的那麼容易。我願意靠我的手藝生活,公眾卻不願意。人們千方百計來彌補他們使我受到的時間損失。不久,我簡直要和傀儡戲裡的滑稽小丑一樣,幾個錢看一次了。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屈辱人、更殘酷無情的奴役生活了。我對此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拒絕一切大大小小的饋贈。對誰也不例外。這一切做法反而招來許多送禮的人,他們要有戰勝我的拒絕的光榮,不管我願意不願意,都要強迫我去領情。如果向他要的話,有的人連一個埃居也不會給我,現在卻不斷來麻煩我,向我送這樣,送那樣,一看所有的禮物都被我退回了,為著報復,便罵我的拒絕是傲慢,是擺架子。 很顯然,我所抱定的決心,我所要遵循的生活方式,是不合勒·瓦瑟太太的口味的。女兒呢,她雖然不計私利,卻擋不住聽從母親的指導;於是,就象果弗古爾先生稱呼她們的那樣,這兩位「女總督」拒絕饋贈就不老是象我那麼堅決了。雖然她們有許多事情瞞住了我,我還是看出了一些苗頭,這足使我判斷出我知道的還不是全部,因此我心裡難過極了,倒不單是因為怕人家罵我串通作假(這是不難預料的),主要地還是因為我在家裡不能當家作主,連自己也不能自主。我請求,我苦勸,我發脾氣,都歸無效。媽媽說我是個一輩子改不了的嘮叨鬼,是個暴性子;她跟我的朋友們談起來,便老是喊喊喳喳、竊竊私議。在我的小家庭裡,對我來說,什麼都是個謎,什麼都是秘密;為了免得天天跟她們鬧風波,家裡有什麼事,我連打聽也不敢打聽了。要想擺脫所有這許多紛擾,就得有絕大的堅決意志,而我又辦不到。我只會嚷嚷,卻沒有行動:她們就讓我幹嚷嚷,她們依然我行我素。 這些層出不窮的糾纏,這種天天找上頭來的麻煩,終於使我感到呆在家裡、住在巴黎是索然無味的了。當我的病痛容許我出門的時候,當我不是讓熟人抱著東奔西跑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出去散步,我想著我那龐大的思想體系,並且利用我經常帶在衣袋裡的白紙本子和鉛筆,把想的東西寫出一點來。這就說明,我自己選定的職業所產生的意外煩惱怎樣又由於排愁遣悶的需要。把我完全打回到文學這條路上來了;這也就說明,我怎樣把驅使我寫作的這份惱怒鬱悶之氣帶到了我所有的初期作品裡。 另一件事又助長了我這種惱怒鬱悶之氣。我既沒有社交界的派頭,又不善於做出這副派頭,也不慣於受這種派頭的約束,而我偏又不由分說地被拖到社交場中,於是我就想了一個辦法,採取一種我所特有的派頭,免得我學一般的社交派頭。我那種愚蠢而掃興的羞澀怎麼也克服不了。我的羞澀既出於害怕失禮,我就決心去踐踏禮俗,使我的膽子壯起來。害羞使我憤世嫉俗,我不懂得禮節,就裝作蔑視禮節。這種與我的新的生活原則相符合的粗魯的態度在我的靈魂裡成了一種高尚的東西,化為無所畏懼的德性。而且我敢說,正因為它有這樣莊嚴的基礎,所以我這種粗魯的態度,本來是極端違背本性的一種努力做作,竟能維持得出人意外地好和長久。然而,儘管我的外表和幾句妙語使我在社會上享有憤世嫉俗之名,我在私生活中卻毫無疑義地老是唱不好這個角色;我的知交和相識把我這只野性難馴的熊牽著鼻子跑,就跟牽一隻羔羊一樣,而且我的挖苦話也都是一些聽起來刺耳卻又是普遍的真理,我從來就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一句得罪他的話。 《鄉村卜師》這部歌劇使我更加成為風頭人物了。不久,巴黎就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深受歡迎。這個劇本在我的一生中有著劃時代的意義,它的故事是同我當時的交遊聯繫著的。為了使讀者瞭解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得詳細談一談。 我當時認識人相當多,但是只有兩個好朋友,他們是狄德羅和格裡姆。我有一個願望,就是要把我所愛的人都聚到一起。我既跟他們兩人那麼要好,他們倆也必然很快就互相要好了。我使他們倆建立了聯繫,他們倆彼此相投,便互相交結得比跟我還要密切。狄德羅認識的人數不勝數,但是格裡姆,既是外籍,又是新到,需要多認識些人。我但願能為他多多介紹。我已經給他介紹了狄德羅,又給他介紹了果弗古爾。我又把他引進舍農索夫人家裡、埃皮奈夫人家裡、霍爾巴赫男爵家裡——我跟霍爾巴赫男爵幾乎是不得已才結識上的。所有我的朋友都成了他的朋友,這倒是極其簡單的。但是他的朋友從來沒有一個成了我的朋友,這個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當他住在弗裡森伯爵家裡的時候,他常請我們在伯爵家裡吃飯,但是我從來沒有受到弗裡森伯爵的任何友誼和照拂的表示。伯爵的親戚旭姆堡伯爵跟格裡姆非常親密,但他對我也跟弗裡森伯爵對我一樣。其餘的人,不論男女,凡是格裡姆通過兩位伯爵的關係結識上的,對我也都是如此。只有雷納爾神父,我要把他算作例外,他雖然是格裡姆的朋友,卻也是我的朋友。並且當我手頭拮据的時候曾解囊相助,慷慨非常。不過,我認識雷納爾神父早在格裡姆認識他之前。某次他曾對我有過一個非常體貼又非常殷勤的表示,事情雖然不大,但是我始終不忘,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對他深有好感了。 這位雷納爾神父確實是個熱心的朋友。關於這一點,差不多就在我說的這個時期,又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這件事就是跟這位格裡姆有關的,當時他正與格裡姆過往甚密。格裡姆跟菲爾小姐來住了若干時日之後,突然起念要神魂顛倒地愛她,要把卡於薩克頂掉。而那位美人兒又偏要顯示堅貞,謝絕了這位新來的追求者。於是這位追求者就把事情看成悲劇。想要殉情。他突然害起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一種怪病。他在連續不斷的昏睡中度過了幾天幾夜,眼睛睜得大大的,脈搏正常,但是不說話、不吃、不動,有時似乎也聽見人家說話,可從來也不搭腔,連個示意動作也沒有。而且他既不煩躁,也無痛苦,也不發燒,躺在那兒就象死了一般。雷納爾神父和我輪班看護他。神父健壯些,身體好些,值夜班,我值白班,從來也不會兩個人都不在他跟前;一個不到,另一個就不走。弗裡森伯爵慌了,就把塞納克請來。塞納克把他仔細檢查了一番,說什麼事兒也沒有,連藥方也沒有開。我為我的朋友著急,這就使我細心觀察醫生的神情,我看他出門時還面帶笑容呢。然而病人還是一連好幾天一動也不動,湯湯水水什麼都不進,只吃幾個蜜餞櫻桃,他咽得倒還順利,是我一個一個送到他舌頭上的。忽然一天早晨,他起床了,穿上衣服,恢復了他往常那樣的生活,卻從來沒有跟我,據我所知,也沒有跟雷納爾神父,也沒有跟任何人,再談起過那次離奇的昏睡病,也沒有提到過生病期間我們對他的照顧。 這件事免不了引起人言嘖嘖;如果一個歌劇女演員的薄情竟能使一個男子絕望而死,那才真是個新鮮的故事呢。這段美妙的癡情使格裡姆成了風頭人物了;不久,他就被認為是愛情、友情、一切感情的奇跡。這種輿論使他在上流社會裡大受歡迎,到處吃香,由此也就使他疏遠了我。在他心目中,我這個朋友從來就是勉強充數的。我看他是要完全脫離我了,心裡很難過,因為他那麼大張旗鼓地表示出來的熱烈感情正是我不聲不響地對他表示的。我很樂意看到他在社會上取得成功,但是我不願意他因此而把朋友忘掉。我有一天對他說:「格裡姆,你把我疏遠了,我原諒你。將來當你在那轟轟烈烈的成功所給你的最初的陶醉過了之後,感覺到空虛的時候,我希望你回到我這裡來,你隨時都能找到我。至於目前,你就別感到不好意思,一切悉聽尊便;我等著你,」他說我說得對,就照我的話做了,並且做得那麼自在,以至除了跟共同的朋友在一起之外,我就見不到他的人影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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