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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我的決心一旦下定,就寫一封短函給弗蘭格耶先生,通知他這件事,謝謝他和杜賓夫人的種種盛情,並且要求他們多多幫忙。弗蘭格耶一點也不明白我這封信的意思,以為我還在夢囈呢,便趕快跑到我家裡來。但是他發現我太堅定了,無法挽回,就跑去告訴杜賓夫人,告訴所有的人,說我瘋了。他說他的,我做我的。我從服飾上開始實現我的改革,我摒除了鍍金的飾物和白色的襪子,戴上一個圓假髮,取下佩劍,把表賣掉,我心裡異常高興地說;「謝天謝地;我以後不需要知道鐘點了。」弗蘭格耶先生很客氣,等了很久沒有把他的金庫交給別人。最後,他看我已經堅定不移,才把它交給達裡巴爾先生了,達裡巴爾先生以前是小舍農索的保傅,曾以《巴黎植物志》一書而在植物學界知名。

  不管我那蔚為大觀的改革是如何嚴峻,起初我還沒有把它推廣到我的內衣上來。我的內衣很漂亮,數量又多,是我在威尼斯時的行裝的剩餘,我對它特別愛好。由於講究乾淨,我曾把它變成了一種奢侈品,因而就免不了叫我花掉許多錢。後來有人給我幫了一個大忙,使我擺脫了這種物質欲的束縛。聖誕節的前夕,當我的兩位女總督在做晚禱,我也在聽聖詩音樂會的時候,有人把閣樓的門撬開了,把裡面剛洗過晾著的我們的全部內衣偷個精光,其中有我的四十二件襯衫,都是上等細麻紗的,是我內衣櫃裡的精華。鄰居中有人曾看見一個人從公寓裡出去,帶了幾個大包,據他們描述的模樣,戴萊絲和我都懷疑是她的哥哥,他是眾所周知的大壞蛋。母親憤憤地否定這個懷疑,但是不管她怎樣說,證實這懷疑的跡象太多了,所以這種懷疑一直存在我們心裡。我不敢作嚴密的調查,因為怕發現的事實超過我所願意知道的程度。這個哥哥從此不再到我家來了,最後完全失蹤了。我怨戴萊絲的命不好,也怨我自己的命不好,竟有這樣一個複雜的家庭,於是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懇切地勸她趕快擺脫這麼一個危險的家庭。這件事把我愛漂亮內衣的癖好醫好了,從此以後,我只容很普通的內衣,這就跟我裝束的其餘部分比較協調了。

  這樣一來,我的改革算完成了,往後我只想到如何使這種改革鞏固起來,持續下去;我極力把別人對我的非議以及在做本身是美好和合理的事情時怕人指責的顧慮拋到腦後。由於我的作品出了名,我的決心也出了名,這給我招來許多主顧;因而我一開始營業就相當成功。然而,有好幾個原因使我不能達到在別的情況下可能達到的那麼大的成功。首先,我的身體不好,我剛害過的那場病還有些後遺症,一直沒能讓我恢復到原來那樣的健康水平;而且我相信,我所信賴的醫生叫我吃的苦,至少也不比疾病本身叫我吃的苦少。我先後找過莫朗、達朗、愛爾維修斯、馬魯安、蒂埃裡,他們都很有學問,都是我的朋友,各以自己的方式給我治病,卻並不能減輕我的痛苦,反而大大地削弱了我的體力。我越是遵循他們的教導,我就越黃、越瘦、越衰弱。我的想像力被他們嚇壞了,我根據他們的藥效來衡量我的病況,使我看到未死之前只有一連串的痛楚,又是尿閉,又是砂淋,又是結石。凡是能給別人減輕病痛的辦法,如湯藥,沐浴,放血等,都只能加劇我的病痛。我發現只有達朗的探條有點效力,能夠暫時減輕一下痛苦,我認為沒有它就活不成,就花大錢買了大量探條存著,以備萬一達朗去世,我也終身有探條可用。在八九年當中,我經常用這種探條,連同存在手邊的一齊計算,我買探條的錢足有五十金路易之多。很顯然,這樣耗錢、這樣痛苦、這樣難受的治療,是不會讓我專心致志去工作的,不會讓一個垂死的人有很大的勁頭去謀求他逐日的麵包的。

  文學方面的工作又構成了另一種分心,對我日常工作的妨害不下於疾病。我的文章一出版,那些文藝衛道士就不約而同地撲到我身上來了。我一看,那麼多的若斯先生連問題都沒有搞懂,就想拿出大師的派頭來下斷語,我就拿起筆來,狠狠地教訓了他們幾個,使得沒有人敢支持他們。有個什麼戈蒂埃先生,南錫人,是第一個倒在我的筆下的。在我寫給格裡姆先生的一封信中,我把他結結實實地教訓了一番。第二個就是斯塔尼斯拉夫王本人,他卻沒有肯跟我較量下去。承他那麼看得起我,我在答覆他時不得不換個筆調,我採取了一種更加莊重的筆調,但同樣強硬有力;我一方面不對作者失敬,另一方面卻又充分駁斥了他的作品。我知道有個耶穌會教士叫默努神父的,在那篇作品裡插過手。我就憑我的判斷,辨別出哪些是國王的手筆,哪些是僧侶的手筆;我毫不留情地抨擊所有耶穌會派的語句,順便還抓住了一個顛倒時代的錯誤,這個錯誤,我深信只有那神父才搞得出來的。這篇文章,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象我別的文章那樣出名,但直到現在為止,在它那一類型中是篇獨一無二的作品。我抓住這個送上門的機會,在這篇文章裡使公眾知道,一個平頭百姓也能捍衛真理,乃至和一個君主抗衡。同時也很難選擇一種筆調,能比我為答覆他而採取的筆調更高傲更恭敬的了。我總算很幸運,遇到這樣一個對手,我心裡對他充滿著欽敬之忱,又能把這欽敬之忱向他表達出來而不失之於諂佞;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卻又始終不失身份。我的朋友們為我驚慌起來,以為我巴士底獄是坐定了。這種畏懼,我連片刻都不曾有過。我完全做對了。那位善良的國王看到我的答覆之後說:「我領教了,再也不惹他了。」從那時候起,我就受到他種種不同的欽敬和善意的表示,其中有幾次我將來是要提到的;而我那篇文章因此也就在法國和歐洲平平安安地流傳,沒有誰再從中尋找可指摘之處了。

  不多時以後,我又有了另外一個文敵,是我沒有料想到的,就是裡昂的那位博爾德先生。十年前他曾對我很表好感,幫過我好幾次忙。我並沒有忘記他,但是由於懶,就把他疏忽了;我沒有把我的所有作品送給他,因為沒有現成的機會,這就是我的不是了;於是他就攻擊我,不過還算客氣,我也答覆得同樣客氣。隨後他又進一步駁我,這就使我寫出了最後一篇答覆,他對這篇答覆沒有再說第二句話,可是他成了我最兇惡的敵人,抓住我倒黴的時候寫了些惡毒的謗書來攻擊我,而且為了加害於我,還特地跑了一趟倫敦。

  這場筆戰使我忙得不可開交,浪費了許多抄樂譜的時間,於真理的闡揚既無多大補益,于我的錢囊更沒有帶來進項,當時我的書商叫比索,他付給我那些小冊子的報酬總是很少,常常一點都不給。就拿我第一篇文章為例吧,我就沒有得到一文錢:狄德羅是白送給他的。他為我的小冊子給我的那點錢也需要等候很久,一個蘇一個蘇地向他要。這時候,我抄樂譜的工作不行了。我同時幹著兩個行業:這正是兩敗俱傷的辦法。

  這兩種行業還在另一方面互相矛盾著,因為它們逼我採取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初期作品的成功使我成了時髦人物。我選定的職業又刺激著人們的好奇心,人們總是想認識一下這個怪人:他不求任何人,只想生活得自由自在,樂其所樂,別的什麼也不管。這樣一來,我的計劃全被破壞了。我的房間裡總有客人,他們以種種不同的藉口來侵佔我的時間。女士們耍出種種手腕邀我做她們的座上客。我越粗聲厲氣地對人,人家就越發盯住我。我不能把大家全都拒絕掉呀。要拒絕就得招來無數的仇人,要敷衍就得聽人家擺佈。不管我怎樣應付,一天裡沒有一個鐘頭時間是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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