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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舍農索先生的結婚使我覺得他母親的家庭更加令人愉快了,因為新娘既有德又有才,是個十分可愛的少婦,而在為杜賓先生辦理公文函件的人們之中,她對我似乎另眼看待。她是羅什舒阿爾子爵夫人的獨生女,而羅什舒阿爾夫人則是弗裡森伯爵的至友,因此通過他也就成了格裡姆的至友。然而,格裡姆之所以能進女兒的家門,還是我介紹的。但是他們兩人氣味不相投,這段結識無什麼結果。格裡姆從那時起就一心巴結權勢了,他寧願跟母親做朋友,不願跟女兒做朋友,因為母親在上流社會交遊甚廣,而女兒只要些可靠的、又合她口味的朋友,不搞任何陰謀,也不想攀高結貴。杜賓夫人在舍農索夫人身上看不到她所預期的順從,便讓她獨自一人在家裡過著寂寞的日子,而舍農索夫人呢,她以品德自豪,或許也以出身自豪,寧願放棄社交界的樂趣,幾乎獨自一人守在自己屋裡,而不願受她生來就不習慣的那種管束。這種流放式的生活加強了我對她的感情,因為我的天性使我同情不幸者。我發現她喜愛空想,尋根問底,有時帶點兒詭辯色彩。她的談吐,絕不像是一個剛從女修院辦的學校出來的少婦,對於我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然而,她還不到二十歲。她膚色白皙,光澤照人。如果她講究一點姿態的話,身段會是端莊而秀美的。她的頭髮金黃帶灰,美得非凡,使我想起我那可憐的媽媽青春時期的頭髮,因而攪得我心緒十分不寧。但是,我給我自己制訂的、並且決心不惜任何犧牲予以遵守的那些嚴格的行為準則,保證了我不打她的主意,不受她的魅力的誘惑。整整一個夏季,我每天跟她面對面坐三、四個鐘頭,一本正經地教她做算術,拿我那些無窮無盡的數目字去討她的厭煩,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風流活,也沒有向她送過一個秋波。要是再過五、六年的話,我就沒有那麼聰明,或者說,也就沒有那麼傻氣了。但是,我也是命中註定,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真正用愛情去戀愛。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將佔有我的心靈的最初的同時也是最後的歎息。

  自從我在杜賓夫人家裡生活以來,我始終是滿足於我的現狀的,沒有表示出任何要求改善的願望。她和弗蘭格耶先生一同增加我的薪金,完全出於他們的主動。這一年,弗蘭格耶先生因為一天比一天對我好,就想讓我再寬裕一些,生活再安定一些。他是財務總管,他的出納員迪波瓦依耶先生老了,發了財,想退休了。弗蘭格耶先生就請我頂這個缺;為了勝任起見,我有幾個星期都經常到迪杜瓦依耶先生家去學些必要的知識。但是也許因為我缺乏擔任這種職位的才能,也許因為迪杜瓦依耶先生——我看他似乎想另找一個繼承人——不盡心教我,把我所需要的知識教得又慢又糟;那一大套故意弄亂了的帳目總是不能很好地鑽到我的頭腦裡來。然而,我儘管未能得其精微,還能略知梗概,足夠把這一行幹得順順當當的、我甚至開始履行職務了。我既管登記,又管庫存;我收支現款,簽收票據;雖然我對這一行既乏才能,又少興趣,可是年齡的成熟開始叫我老實了,我決計克服我的憎惡,用全副精力來幹這一行。不幸當我已開始走上軌道的時候,弗蘭格耶先生出去作了一次旅行,在旅行期間,他的金庫就由我一人負責了,當時庫裡的現款其實也不過二萬五千到三萬法郎。這項信託給我的操勞和精神不安,使我感覺到我絕不是做出納員的材料,我毫不懷疑我在他公出時感到的那種焦躁不安促成了他回來後我患的那場大病。

  我在我這部書的第一部裡已經說過,我生下來就是半死不活的。先天性的膀胱畸形使我幼年幾乎不斷地患尿閉症;我的蘇森姑姑負責照護我,她為保全我的生命而受的辛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然而,她到底成功了,我的健壯的體質終於占了上風,在少年時期,我的健康完全穩定下來,以至於除了我敘述過的那次虛弱病以及稍微受熱就感到小便頻頻使我常感不便外,我一直到三十歲都差不多沒有再發過我那初期的殘疾。這殘疾的第一次的復發是在我到達威尼斯的時候。旅行的勞累和那陣酷熱使我患了便灼和腰痛,直到入冬才好。我接觸了帕多瓦姑娘之後,以為沒有命了,結果卻並不曾有任何不適之處。我對我那徐麗埃妲是縈懷多於身體的戕害的,經過一度疲困之後,身體反倒比以前更好了。只是在狄德羅被捕以後,我在當時那種酷熱天氣下常跑範塞納堡,結果受了熱,才得了強烈的腎絞痛。打這場病以後,我就一直沒有能恢復我初期的健康了。

  在我現在談的這個時期,也許由於為那個該死的金庫搞些討厭的工作,稍微累了一點,我的身體又垮了下來,比以前垮得還要厲害。我在床上躺了五、六個星期,慘不堪言。杜賓夫人請名醫莫朗來給我診治,他雖然手術靈敏而又精細,卻使我受到難以置信的痛楚,並且始終不能用探條確診我的病根。他勸我找達朗看,達朗的探條軟些,果然插進患處了;但是莫朗向杜賓夫人報告我的病情時,說我至多只能活六個月。這種話,傳到我耳朵裡來,就促使我對當時的處境好好地作了一番思考:我能活的日子所餘不多了,為了我本來只感到憎惡的一個職務而受著拘束,犧牲掉這點餘生的寧靜和樂趣,該是多麼愚蠢呀。而且,我已經抱定的那些嚴格的生活原則,和一個太不適合於這些原則的職位,怎麼能調和起來呢?做一個財務總管的出納員而來宣揚淡泊和安貧,這能說得過去嗎?這些想法隨著高燒在我的腦子裡醞釀起來,盤根錯節,從此再也不能從我腦子裡排遣掉;在病後休養時期,我就把我在高燒中所採取的這些決定又冷靜地肯定下來。我永遠拋棄任何發財和上進的計劃。我既決定在獨立和貧窮中度過我的餘生,我就竭盡我靈魂的全力去掙斷時論的枷鎖,勇敢地做著我所認為善的一切,毫不顧忌別人的毀譽。我所需要破除的那些障礙以及為戰勝障礙而所要作出的那種努力,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我總算儘量做到了,並且超過了我自己原來的期望。如果我也能和擺脫輿論的束縛一樣擺脫了友誼的束縛,我一定就把我這個計劃實現了——這個計劃也許是塵世上人所能設想的最偉大的計劃,至少也是最有益於道德的計劃;然而,我一面蔑視那庸俗的一群所謂大人物和哲人的荒謬的評說,一面卻又聽憑我那些所謂朋友們的擺佈,讓他們把我象小孩子一樣牽著走,而這些所謂的朋友們看我獨自走在一條新的道路上,便忌妒起來了,他們表面上似乎在努力使我幸福,實際上卻努力使我成為笑柄。他們首先極力貶低我,以便最後達到敗壞我的名譽的目的。引起他們對我忌妒的,還不是我在文壇上的成名,而是我在這裡開始的那種個人生活上的改革:我在寫作藝術上出點鋒頭,也許他們還能原諒,但是他們不能原諒我在行為上樹立一個似乎使他們寢食不安的榜樣。我生來就好交朋友,我的脾氣平易而又溫和,很容易產生友誼。在我默默無聞的時候,凡是認識我的人一直都愛我,我沒有一個仇人;但是,我一旦成名,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這是個很大的不幸;而尤其不幸的是我身邊盡是自稱為朋友的人,他們利用這個名義給予他們的權利來把我拖到萬劫不復的地步。我這部回憶錄的後面部分將揭露這一可憎的陰謀,我在這裡只說明這個陰謀的起源;人們不久就會看到這個陰謀怎樣結下第一個圈套的。

  我想獨立生活,就必須有個生活之道。我想出了一個最簡便的辦法,就是替人抄樂譜,按頁數計酬。如果有什麼更可靠的工作能達到同樣的目的,我也會做的;但是這種技能既適合我的愛好,又唯一能使我不屈從於人而逐日獲得麵包,我就認定了這個工作。我認為我從此不必再憂慮前途了,我把虛榮心也壓下去了,於是我由金融家的出納員一變而為樂譜抄繕人。我認為這項選擇給我帶來的好處很多,就毫無後悔之意,將來只有迫不得已時才丟開這一行,但一有可能,我還是要重理舊業的。

  我第一篇文章的成功使我所下的這個決心更易於實現了。文章一得獎,狄德羅就負責叫人把它印了出來。我還臥病在床的時候,他就寫了短函,報告我文章出版的情況和它所產生的效果。短函裡說:「真是直沖九霄;這樣的成功還沒有前例呢。」這種社會大眾的賞識絕不是鑽營得來,而且又是對一個無名作者,這就使我對自己的才能有了第一次真正的自信。我對自己的才能,直到那時為止,儘管內心裡有所感覺,總還是有些懷疑。我立刻看出,利用這個成功,對於我正準備執行的那個獨立生活的計劃,將是大有助益的;我想,一個在文壇上有點名聲的抄繕人,工作大概是不會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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