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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當我正對人類的種種義務進行哲學探討的時候,有一件事又來促使我對自己的義務更深地予以思考。戴萊絲第三次懷孕了。由於我對自己太真誠,由於我的內心太高傲,決不願拿我的行動來否定我的原則,我便開始檢討我的孩子們的前途以及我和他們母親的關係。我根據的是自然、正義和理性的法則,是宗教的法則——這個宗教是和它的創造者一樣純粹、神聖和永恆的,而人們卻裝模作樣,說要純化它,實際上把它反而玷污了。人們用他們自己的公式,把它化為一種說空話的宗教,因為訂立條規而自己卻免除實踐的義務,自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不可能辦到的事都—一規定出來。

  我對自己行為的後果固然是估計錯了,我在這樣做時心靈的寧靜卻是再驚人不過的。如果我是那種天生的壞人,聽不到大自然的親切呼聲,內心裡從來沒有萌發過任何真正的正義感和人道感,那麼,這種硬心腸倒是極其簡單自然的。然而,我的心腸是那樣熱烈,感情是那樣銳敏;我是那樣易於鍾情,一鍾情就受到情感的如此強烈的控制,需要捨棄時又感到這麼心碎;我對人類生來就這麼親切,又這麼熱愛偉大、真、美與正義;我這麼痛恨任何類型的邪惡,又這麼不能記仇、害人,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過;我看到一切道德的、豪邁的、可愛的東西又這麼心腸發軟,受到這麼強烈而甘美的感動——所有這一切竟能在同一個靈魂裡,跟那種肆意踐踏最美好的義務的敗壞道德的行為協調起來嗎?不能,我感覺到不能,我大聲疾呼地說不能,這是絕對辦不到的事。讓-雅克這一輩子也不曾有一時一刻是一個無情的、無心腸的人,一個失掉天性的父親。我可能是做錯了,卻不可能有這樣硬的心腸。如果我要陳述理由的話,那就說來話長。既然這些理由曾經能誘惑我,它們也就能誘惑很多別的人,我不願意讓將來可能讀到我這本書的青年人再去讓自己受到同樣錯誤的蒙蔽。我只想說明一點,那就是我的錯誤在於當我因為無力撫養我的幾個孩子而把他們交出去由國家教育的時候,當我準備讓他們成為工人、農民而不讓他們變成冒險家和財富追求者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做了一個公民和慈父所應做的事,我把我自己看成是柏拉圖共和國的一分子了。從那時起,我內心的悔恨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過去是想錯了;但是,我的理智卻從沒有給予我同樣的警告,我還時常感謝上蒼保佑了他們,使他們由於這樣的處理而免于遭到他們父親的命運,也免于遭到我萬一被迫遺棄他們時便會威脅他們的那種命運。如果我把他們撇給了埃皮奈夫人或盧森堡夫人——她們後來或出於友誼,或出於慷慨,或出於其他動機,都曾表示願意撫養他們,他們會不會就幸福些呢?至少,會不會被撫養成為正派人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斷定,人家會使他們怨恨他們的父母,也許還會出賣他們的父母:這就萬萬不如讓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為好。

  因此我的第三個孩子又跟頭兩個一樣,被送到育嬰堂去了,後來的兩個仍然作了同樣的處理:我一共有過五個孩子。這種處理,當時在我看來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沒有公開地誇耀自己,完全是為著顧全母親的面子。但是,凡是知道我們倆之間的關係的人,我都告訴了,我告訴過狄德羅,告訴過格裡姆,後來我又告訴過埃皮奈夫人,再往後,我還告訴過盧森堡夫人。而我在告訴他們的時候,都是毫不免強、坦白直率的,並不是出於無奈。我若想瞞過大家也是很容易的,因為古安小姐為人篤實,嘴很緊,我完全信得過她。在我的朋友之中,我唯一因利害關係而告知實情的是蒂埃裡醫生,我那可憐的「姨媽」有一次難產,他曾來為她診治。總之,我對我的行為不保守任何秘密,不但因為我從來就不知道有什麼事要瞞過我的朋友,也因為實際上我對這件事看不出一點不對的地方。權衡全部利害得失,我覺得我為我的孩子們選擇了最好的前途,或者說,我所認為的最好的前途。我過去恨不得,現在還是恨不得自己小時候也受到和他們一樣的教養。

  當我這樣吐露衷腸的時候,勒·瓦瑟太太也在吐露衷腸,但不是抱著同樣無私的目的。我曾把她們——她和她的女兒——介紹給杜賓夫人,杜賓夫人看我的情面,愛護她們無微不至。母親就把女兒的秘密全都告訴了杜賓夫人。杜賓夫人是仁慈而慷慨的,而她又沒有告訴杜賓夫人我已經如何不顧自己收入微薄而盡力供養她們,所以杜賓夫人又另外予以供應。這種隆情厚誼,女兒受著母親的指使,在我住巴黎期間一直瞞著我。只是到了退隱廬,在好幾砍傾談別的事情之後,她才把實情吐露出來。我那時並不知道杜賓夫人對我們的事瞭解得這麼一清二楚,因為她從來沒有向我作過絲毫透露;就是現在,我也還不曉得她的媳婦舍農索夫人是不是也同樣知道我們的事,但是她的前房兒媳弗蘭格耶夫人是清楚知道的,並且肚子裡留不住話。她第二年就跟我談起了這件事,那時我已經離開她家了,這就迫使我不得不為這個問題給她寫了一封信,稿存函劄集。我在這封信裡所陳述的理由,都是我能說出而不至累及勒·瓦瑟太太和她家庭的那一部分,而最有決定性的理由倒是來自這一方面的,我卻沒有說。

  杜賓夫人的謹慎和舍農索夫人的友誼,我都是信得過的,我同樣也信得過弗蘭格耶夫人的交情,而且弗蘭格耶夫人在我的秘密被哄傳出去之前早就去世了。我這個秘密從來只能被我私下告訴過的那些人洩漏出去,而且事實上也只是我跟他們決裂之後才被洩漏出去的。單憑這一事實,人們就可以對他們作出評價:我不想推卸我所應受的譴責,我願意接受這種譴責,但是不願接受由於他們的邪惡而發出的譴責。我的罪過是大的,但只是一種錯誤:我忽視了我的義務,然而害人的念頭卻不曾鑽進我的心頭;我對於根本不曾見過的孩子的父愛自然不會強烈。但是,出賣朋友的信任,違背最神聖的許諾,把我們胸中的秘密公開出去,恣意敗壞一個受過我們欺騙而在離開我們的時候依然尊重我們的朋友的名譽,這一切就不是過失,而是靈魂的卑污和醜惡了。

  我曾許願寫我的懺悔錄,而不是寫我的辯護書;因此,關於這一點,我就說到這裡為止吧。說真話在我,說公道話在讀者。我向讀者永遠不提出任何更多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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