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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我把這篇文章寄出去了,我想除了格裡姆以外,沒有跟任何別人說過。自從他到弗裡森伯爵家以後,我和他來往非常密切。他有一架鋼琴,這就做了我們聚會的場所,我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跟他圍在鋼琴旁邊度過了,我們從早到晚,或者毋寧說,從晚到早,無休無止地唱意大利歌曲和威尼斯船夫曲。誰要在杜賓家裡找不到我,准能在格裡姆家裡把我找到,或者至少我是跟他在一起,或在散步,或在聽戲。我本來有意大利劇院的長期入場券,但是他不喜歡這個劇院,我也就不去了,花錢跟他一起到法蘭西劇院去,這個劇院是他愛得入迷的。最後,有一種如此強烈的吸引力把我跟這個青年人連結起來,使得我跟他難以分離,連那可憐的姨媽我都疏遠了。所謂疏遠,也就是說跟她相處的時候少了些,因為我對她的依戀心情,這一輩子也沒有一時一刻衰減過。

  我的空閑時間不多,不能兩頭兼顧,這就格外加強了我要跟戴萊絲住到一起來的念頭;我本來早就有這個念頭,只是她家人口眾多,特別是沒有錢置備家具,這就使我把這計劃一直擱了下來。這次出現了可以做一番努力的機會,我就利用上了。弗蘭格耶先生和杜賓夫人感到我一年拿八、九百法郎不夠開支,主動把我的年俸提高到五十個金路易,而且杜賓夫人聽說我要自置家具,又幫了我一點忙。我們把戴萊絲原有的一點家具也放到一起,在格勒內爾·聖奧諾雷路的朗格道克旅館裡租了一套小公寓房子,那裡的住戶都是些正派人。我們盡力之所能把那裡佈置了一下,安靜地、舒適地住了七年,直到我搬到退隱廬為止。

  戴萊絲的父親是個老好人,十分溫和,但也十分怕老婆,他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刑事犯檢察官」。這個綽號,格裡姆後來又開著玩笑從母親頭上移到女兒頭上了。勒·瓦瑟太太不是缺乏才情,也就是說不是不機靈;她甚至還以有上流社會的禮儀與風度自豪呢。但是她那套詭秘的花言巧語叫我受不了;她教給女兒一些壞招,極力叫她在我面前裝假,又分別地奉承我的許多朋友,挑撥他們之間以及他們跟我的關係。不過,她倒是個相當好的母親,因為這樣做於她自己是有好處的,她又為女兒掩蓋過失,從中得到利益。這個女人,雖然我對她小心照顧,無微不至,送了她不少小禮物,一心一意只想使她能疼愛我,但由於我感到自己無能為力,她便成為我的小家庭裡造成不快的唯一因素了。不過;我還是可以說,我在這六、七年之中,嘗到了脆弱的人心所能載得起的最完美的家庭幸福。我的戴萊絲的心是一顆天使的心。我們的感情隨著我們的親密而增加,我們一天比一天更覺得彼此是生成的佳偶。如果我們在一起時的樂趣是可以描寫出來的話,它們會以其簡單樸質而使人發笑的。我們在城外耳鬢廝磨地散步,遇到小酒店時,就闊氣地花上十個或八個蘇;我們當著那大窗口吃簡單的晚餐,面對面地坐在兩張小椅子上,椅子就放在與窗口同寬的大木箱上。這時,窗臺就是我們的桌子,我們呼吸著新鮮空氣,觀賞四周景物,看著過往行人,雖然在五層樓上,卻能一面吃著,一面恍若置身街道。這種晚餐,只有半磅大麵包、幾個櫻桃、一小塊奶餅、四品脫葡萄酒,可誰能描寫得出,誰能感覺得到這種晚餐的妙趣呢?友誼啊,信任啊,親密啊,靈魂的溫馨啊!你們所配的作料是多麼美妙呀!有時我們不知不覺地在那兒一直呆到半夜,如果不是那老媽媽提醒我們,真想不到時間已經那麼晚了。但是這些細節還是撇開不談吧,它們會顯得乏味可笑,我一直就是這樣說、這樣感覺的,真正的享受不是言語所能描寫出來的。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還有過一次較粗鄙的享樂,也是我應該引以自責的最後一次那樣的享樂。我曾說,克魯卜飛爾牧師是很可愛的,我和他交往之密,不亞於與格裡姆,並且後來處得也同樣親密。他們兩個有時也在我家吃飯。這些便餐,雖然太簡單一點,卻被克魯蔔飛爾的妙趣橫生、如癲如狂的玩笑和格裡姆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德語腔調搞得熱熱鬧鬧的——格裡姆那時還沒有成為法語純正癖者呢。我們的小飲宴不以口腹之樂為主,但是歡情洋溢足以補償其不足,我們彼此相處甚得,寸步不能相離。克魯蔔飛爾在他的寓所裡包了一個小姑娘,但是她仍然可以接客,因為他無力獨自養活她。有一天晚上,我們進咖啡館,遇到他正從咖啡館出來,要去那姑娘家進晚餐。我們嘲笑他。他報復得非常雅致,邀我們一起去姑娘家吃飯,轉而嘲笑我們。那個小可憐蟲似乎天性相當好,十分溫柔,還不很慣于她那一行,有個老鴇跟她在一起,極力訓練她。閒談和暢飲使我們樂而忘形。那位好克魯蔔飛爾請客就要請得徹底,不能半途而廢:我們三人先後同那可憐的小丫頭到隔壁房裡去了。弄得她哭笑不得。格裡姆一口咬定說他沒有碰她,說他所以和她呆那麼久,是故意叫我們著急,拿我們尋開心的。可是,如果他這次當真沒有碰她的話,也頗不像是由於有所顧忌,因為他在搬進弗裡森伯爵家之前就是住在這聖·羅什區的一些妓女家裡的。

  我從這個姑娘住的麻雀路出來,羞慚得和聖-普樂從他被人灌醉的那所房子裡出來一樣,我寫他的故事,正是回想到我自己的故事。戴萊絲根據某種徵象。特別是根據我那種慌慌張張的神色,就看出我做了什麼虧心事,我為了減輕心頭負擔,馬上就一五一十對她明說了。幸虧我這樣做了,因為第二天格裡姆就得意洋洋地跑來對她述說我的罪過,並且添油加醋。從那時起,他總是一有機會就不懷好意地向她提起這段往事:關於這一點,他是特別不應該的,因為我既然自覺自願地信任他,我就有權期待他不使我對此後悔。而對我的戴萊絲的心地的忠厚,我也沒有比這一次感覺更為深切的了。她嫌惡格裡姆的作風甚於抱怨我的薄幸,我只挨了她一些纏綿而動人的責備,並沒有發現任何憤恨的痕跡。

  這個絕好的女子,心地有多麼忠厚,頭腦就有多麼簡單,這就夠說明一切了。但是眼前又有一件事,還是值得補寫出來。我曾告訴她說克魯蔔飛爾是個牧師兼薩克森-哥特儲君的私人牧師。一個牧師,對她說來,是那麼獨特的一種人物,以至她把最不相干的許多概念非常滑稽地混淆起來,竟把克魯蔔飛爾當作教皇了。第一次我回到家來聽她說教皇曾來看我,我以為她瘋了。我叫她解釋給我聽,然後,我就趕忙跑去把這個故事告訴格裡姆和克魯蔔飛爾。我們從此就把克魯蔔飛爾稱之為教皇。我們又把麻雀路的那個姑娘叫作教皇娘娘貞妮。這樣一來就笑得沒完沒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有人硬說我曾在一封信中——這是借我自己的口說——說我平生只笑過兩次,這種人是不曾認識那個時代的我,也不認識少年時代的我的,否則,他們是絕不會想出這種話來的。

  次年,即一七五0年,我已經不想我那篇文章了,忽然聽說它在第戎得獎了。這個消息又喚醒了我寫出那篇文章時的全部觀點,並且對這些觀點賦予了新的力量,終於使我的父親、我的祖國、以及普魯塔克在我童年時代灌輸到我心中的那種英雄主義與道德觀念的原始酵母開始發作起來了。從此我就覺得做一個自由的有道德的人,無視財富與物議而傲然自得,才是最偉大、最美好的。雖然那糟糕的羞怯和對別人嗤笑的畏懼,阻止我立即照這些原則行事,阻止我與當時的信條公開決絕,我卻從此下定決心,只等到種種矛盾刺激我的意志,自信確能勝利的時候,便毫不遲疑地付諸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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