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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最後一次的失敗使我完全洩氣了。我放棄了任何進取和成名的計劃;從此以後再也不想什麼才能不才能了。這些才能,我真有也好,假有也好,反正都不能叫我走運,我只有把時間和精力用來維持我自己和戴萊絲的生活,誰能幫助我們,我就討誰的歡心。因此,我就全心全意地跟著杜賓夫人和弗蘭格耶先生了。這並不能使我過得很富裕,就拿我頭兩年每年所得的那八、九百法郎來說,這筆錢只能勉強維持我最基本的生活,因為我不能不在他們家附近——房租相當高的地區——租公寓住下,另一方面還要在位於巴黎邊緣的聖雅克路的盡頭另付一筆房租,而不論陰晴,我差不多每晚都要到那裡去吃飯。不久我也就習慣了,甚至對我這種新的工作還發生了興趣。我愛上了化學,跟弗蘭格耶先生到魯埃爾先生家聽了好幾次課,於是我們就對粗知其皮毛的這門科學不識好歹地開始塗寫起來。一七四七年,我們到都蘭去度秋季,住在舍農索府,這座府第是歇爾河上的離宮,是亨利二世為狄雅娜·德·普瓦提埃蓋的,用她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還依稀可見。現在這座府第歸包稅人杜賓先生所有了。在這個秀麗的地方,我們盡情歡樂,吃得也極好:我胖得象個僧侶了。我們在那裡大搞其音樂。我寫了好幾首三重唱,都相當和諧。如果將來有機會寫補篇的話,也許還要再提一提的。我們在那裡還演喜劇。我用十五天時間寫了一部三幕劇,名叫《冒昧訂約》。讀者在我的文稿中可以看到這個劇本,它別無所長,只是歡情洋溢而已。我在那裡還寫了幾篇小作品,其中有一篇詩劇,題為《西爾維的幽徑》,這本是沿著歇爾河的那片園子裡的一條小徑的名字。我搞了這些東西,並沒有中斷我在化學方面的工作和我在杜賓夫人身邊所擔任的工作。

  當我在舍農索發胖的時候,我那可憐的戴萊絲也在巴黎發胖了,雖然那是另一種胖;我回巴黎時發現我幹的那檔子事竟比我原來設想的快得多。以我當時的處境而論;這事會使我尷尬萬分的,幸虧同桌吃飯的夥伴們早給我想出了唯一能使我擺脫困境的辦法。這是一個重要的情況,我不能敘述得過於簡略。在說明這件事情的時候,我要麼為自己辯解,要麼引咎自責,而兩者都不是我現在應該做的。

  在阿爾蒂納逗留巴黎期間,我們不在館子裡用餐;通常都是在附近,差不多就在歌劇院那條死胡同對面的一個裁縫的女人拉·賽爾大娘家裡吃包飯。這裡伙食相當糟,不過由於包飯的人都是可靠的正派人,仍然很受人歡迎。她家不接受生客,要包飯必須有一個老膳友介紹。格拉維爾騎士是個老放蕩漢,很有禮貌又很有才情,但是說起話來葷味十足,他就住在那家,招來一批嘻嘻哈哈、派頭十足的青年人,都是警衛隊和槍兵隊裡的軍官。諾南騎士是歌劇院全體舞女的保護人,天天把這個美人窩的全部消息帶到包飯館裡來。迪普萊西斯先生是退休陸軍中校,是位善良而賢哲的老人,還有安斯萊,是槍兵隊的軍官,他們倆在這班青年人中間維持一點秩序。來包飯的也有商人、金融界的人、糧商,但是都有禮貌,很正派,都是各行業的頭面人物:如貝斯先生、福爾卡德先生,還有許多人的名字,我都忘記了。總之,在那個包飯館裡,人們遇到各行各業的像樣的人物,只有教士和司法界人士例外,我從來沒有在那裡見過;而這也是大家的一種默契,不要把這種人介紹進來。這一席人,人數相當多,都是極快樂而又不喧嘩,常說笑話卻又不粗俗。那個老騎士,儘管講他那許許多多的故事,內容都是近乎淫猥的,卻從來不失他那種舊朝廷上的文雅風度,從他嘴裡講出來的每一句有傷風化的話都是妙趣橫生,連女人也可以原諒的。他的談話給同桌的定下調子:所有那些青年人都各說自己的豔遇,既放肆又有風趣。姑娘的故事當然是少不了的,特別因為到拉·賽爾大娘家那條巷子正對著迪夏大娘的鋪子,而迪夏大娘又是個著名的時裝商人,當時店裡有許多漂亮姑娘,我們這些先生們飯前飯後總要去和她們聊聊。我如果膽子大一點的話,一定也會和他們一樣上那裡去尋開心的,只要跟他們一起進去就成了,可我從來也不敢。至於拉·賽爾大娘,我在阿爾蒂納走後還常到她家吃飯。我在那裡聽到大堆的軼事,十分有趣,同時也就漸漸學會了——謝天謝地,倒不是他們的生活習慣,而是他們的那些處世箴言。受害的體面人物、帶綠帽子的丈夫、被誘姦的女人、私下生的孩子——這些都是那兒最普通的話題。誰最能叫育嬰堂添丁進口,誰就最受人喝彩。我也受到了感染:我也接受了在十分親切而且十分體面的人物中間盛行的那種想法。我心想:「既然當地的風俗如此,一個人生活在這裡,當然就可以照此辦理。」這正是此時我要找的出路。我就下決心採取這個辦法,輕鬆愉快,毫無顧忌,唯一要克服的倒是戴萊絲的顧忌,我說得舌敝唇焦,她總是不肯採取這唯一能保全她面子的辦法。她的母親也怕有了孩子給她添麻煩,就來幫我說話,結果她被說服了。我們找了個穩當可靠的接生婆,叫古安小姐的,住在聖·歐斯塔什街的盡頭,把這件事托了她。到時候,戴萊絲就由她母親帶到古安家去分娩了。我到古安家去看了她好幾次,帶給她一個標記,寫在卡片上,一式兩份,拿一份放在嬰兒的繈褓裡,由接生婆按通常的方式把他送到育嬰堂去了。第二年,同樣的岔子,同樣的辦法,只是標記給忘掉了。我依然未多考慮,她依然不太贊同:她只是歎息著答應了。人們將陸續看到這種不幸的行為在我的思想上和命運上所產生的種種變故。至於目前,就敘述到這第一階段為止吧。至於它的後果,既非我始料所及,且又非常慘痛,將迫使我時常回頭談到這個問題。

  我要在這裡說一說我初次認識埃皮奈夫人的情況,她的名字將在這部回憶錄裡常常出現:她原名埃斯克拉威爾小姐,剛和包稅人拉利夫·德·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兒子埃皮奈先生結婚。她的丈夫跟弗蘭格耶先生一樣,是音樂家,她本人也是音樂家,而對這門藝術的癖好就使得這三個人變得親密無間了。弗蘭格耶先生把我介紹到埃皮奈夫人家裡,我和他有時也一同在她家晚餐。她親切,機智,多才多藝,和她結識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她有個朋友叫埃特小姐,人家都說她心眼兒壞,她和瓦羅利騎士同居,這騎士名聲也不好。我相信,同這兩個人的交往對埃皮奈夫人是有害的。埃皮奈夫人雖然賦性極好苛求,卻生來有些絕好的優點,足以控制或彌補做得過頭的事情。弗蘭格耶先生對我很好,因而使得她對我也有些友好。他坦白地告訴我說他和她有關係,這種關係,如果不是它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連埃皮奈先生也都知道了,我在這裡本來是不會說的。弗蘭格耶先生甚至還對我說了關於這位夫人的一些很離奇的隱私。這些隱私,她自己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也從來不以為我會知道,因為我沒有、並且這一輩子也不會對她或對任何人說起的。這種雙方對我的信任使得我的處境非常尷尬,特別是在弗蘭格耶夫人面前,因為她深知我的為人,雖然知道我跟她的情敵有來往,對我還是很信任。我極力安慰這個可憐的女人,她的丈夫顯然是辜負了她對他的愛情的。這三個人說什麼,我都不給串通,十分忠實地保守著他們的秘密,三人中不論哪一個也不能從我口裡套出另兩個人的秘密來,同時我對那兩個女人中不論哪一個也不隱瞞我和對方的交誼。弗蘭格耶夫人想利用我做許許多多的事,都被我嚴詞拒絕了;埃皮奈夫人有一次想托我帶封信給弗蘭格耶,不但同樣受到嚴詞拒絕,並且我還直截了當地聲明,如果她想把我永遠趕出她的大門,她只消向我再提出這樣一個請求就行了。應該為埃皮奈夫人說句公道話:我這種態度不但沒有使她不快,她還把這事對弗蘭格耶說了,對我誇獎備至,而且繼續款待我。這三個人我都是要敷衍的,我多多少少是倚仗著他們,同時也是依戀著他們的。在這三個人的風波險惡的關係中,我就是這樣做得既得體又殷勤,但又始終是既正直又堅定,所以我把他們對我的友誼、尊敬和信任,一直維持到底。儘管我又蠢又笨,埃皮奈夫人還要把我拉進舍弗來特俱樂部,這是聖·德尼附近的一座公館,是貝爾加爾德先生的產業。那裡有個舞臺,時常演戲。他們要我也擔任一個角色,我背臺詞一連背了六個月,上了台還是從頭到尾都要人提詞。經過這次考驗,他們再也不叫我演戲了。

  我認識了埃皮奈夫人,同時也就認識了她的小姑子,貝爾加爾德小姐,她不久之後成了烏德托伯爵夫人。我第一次見她,正是在她結婚的前夕;她領我去看她的新房,並且以她那與生俱來的媚人的親昵態度跟我談了很久。我覺得她非常親切,但是我萬想不到這個年青女人竟有一天會主宰著我一生的命運,並且,儘管她不負任何責任,卻把我拖進了我今天所處的這個無底深淵。

  雖然我從威尼斯回來以後一直沒有談到狄德羅,也沒有談到我的朋友羅甘,但是我並沒有疏遠他們兩人,特別是和狄德羅的交誼更一天比一天親密起來。我有個戴萊絲,他有個納內特;這使我們兩個人之間又多了一個相同之處。但不同的是:我的戴萊絲長得雖然跟他的納內特一樣好看,卻脾氣溫和,性情可愛,值得一個有教養的人去愛她;而他那個納內特卻是個粗野撒賴的潑婦,在別人眼裡表現不出一點溫文爾雅,足以補償她所受的那種不良教育。然而他卻和她正式結婚了。如果他是有約在先的話,這當然很好。至於我,我卻不曾許下這樣的願,我不急於學他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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