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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拉莫負責擔任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指定的那些修改工作,就派人來找我。要我那部大歌劇的序曲,用來代替我新寫的那一個。幸而我感覺到他那手鬼把戲,就拒絕了。由於只有五、六天就要演出。來不及另寫,所以只好仍舊用我寫的那個序曲。這個序曲是意大利式的,當時在法國還是一種頗為新穎的風格。然而,它卻得到了聽眾的欣賞,據我的親戚和朋友繆沙爾先生的女婿、禦膳房總管瓦爾瑪來特先生告訴我,音樂愛好者都很滿意我的作品,聽眾都沒有能辨別出哪是我寫的,哪是拉莫寫的。但是拉莫卻和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勾結好了,想盡種種辦法不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裡面也有一份功勞。在散發給觀眾的小冊子上,作者一般都是一個一個署名的,而這本小冊子卻只署了伏爾泰一人的名字,拉莫寧願自己的名字不寫上,也不願意看到我的名字和他的並列在一起。

  我的病體一恢復到能出門的時候,就想去見黎希留先生。但是來不及了,他已經動身到敦刻爾克去指揮開往蘇格蘭去的部隊的登陸工作。他回來時,我又偷懶,心想現在去找他已經太遲了。自此以後,我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他,所以我就失掉了我的作品應得的名聲和它應該給我提供的酬報;我的時間,我的勞動,我的愁苦,我的疾病,以及疾病使我耗費的金錢,這一切都由我自己承擔了,沒有給我帶來半文錢的補償。然而我始終覺得黎希留先生真心喜歡我,他很賞識我的才能,可是我的運氣不好,再加上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這就使他的一片好心無法產生任何效果。

  這個女人對我如此憎恨,我原先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一直力求博得她的歡心,並且經常在適當的時候登門拜謁。果弗古爾先生把其中的原委點出來了。「首先她和拉莫太要好,」他對我說,「她是拉莫的公開捧場人,不容許有任何人和他競爭;此外,你生來就帶了一個罪過,該讓她把你打到十八層地獄,永遠不原諒你,因為你是日內瓦人。」說到這裡,他就給我解釋,于貝爾神父是日內瓦人,又是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的摯友,他曾努力阻止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娶這個女人,因為他深知她的為人。結婚以後,她就把于貝爾神父恨之入骨,並且恨所有的日內瓦人。「雖然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對你很友好,」他又說,「據我看,別指望他支持你。他太寵他的妻子了,而他的妻子又恨你,她既險惡,又有手段,你跟這一家人一輩子也搞不好的。」我一聽這話就死心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也就是這位果弗古爾給我幫了一個雪裡送炭的忙。我那位賢德的父親剛去世,享年約六十歲。要不是當時處境艱難使我自顧不暇的話,我會感到更大的悲哀的。在他生前,我不願索取我母親遺產的剩餘部分,這部分的微薄收益一直由他享用著。現在他既已逝世,我就用不著有所顧慮了。但是,我哥哥的死亡沒有合法證明,這就對我接受遺產構成了一個障礙。果弗古爾答應為我解決這個難題。承洛爾姆律師幫忙,這難題真的解決了。由於我極需要這筆小小的資金,而事態的發展尚是未知之數,所以我以最急迫的心情等待著最後消息。有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收到了報告這消息的來信,我拿起信來就想拆開,急得手都發抖,而心裡卻對這種急躁感到羞慚。「怎麼!」我心裡鄙視著自己說,「讓-雅克竟被利害心和好奇心制服到這種地步了麼?」登時我就把信放到壁爐臺上,脫下衣服,安安靜靜地睡下去,睡得比平時還熟。第二天早晨我起得相當遲,不再想到我那封信了。穿衣的時候,我又看到那封信,我不慌不忙地把它拆開,發現裡面有一張支票。我同時有好幾種快樂,但是我可以發誓,最大的快樂還是我做到了克制自己。我生平象這種克制自己的事,可以舉出的不下數十次,但是現在時間匆促,不能盡述了。我把這筆錢寄了一小部分給我那可憐的媽媽,回想起我曾把全部款項雙手奉上的那種幸福時代,不禁愴然淚下。她給我的信封封都使我感到她的羅掘俱窮的窘境。她寄給我大堆的配方和秘訣,認為我可以用來致富,也給她帶來好處。窮困的感覺已經使她心不能寬、智不能廣了。我寄給她的那點錢,又成了包圍她的那些壞蛋的掠獲品。她一點也享受不到。這就使我灰心了,我不能把我生活必需的一點錢分給那些無賴漢呀,特別是在當我試圖把她從那些無賴漢的包圍中解脫出來而終歸無效之後。這,我在下面要講的。

  光陰流逝,錢也隨之流逝了。我們是兩個人生活,甚至是四個人生活,更正確點說,我們是七、八個人生活。因為,雖然戴萊絲無與倫比地淡於私利,而她的母親卻和她不一樣。她一看我幫了她的忙,家境稍微好一點,就把全家都找來分享成果了。姊妹呀、兒女呀、孫女呀、外甥女呀,一窩蜂都來了,只有她的長女,嫁給昂熱城車馬行老闆的,沒有來。我為戴萊絲置備的一切都被她母親拿去供給那群餓鬼了。因為跟我打交道的不是一個貪財的女子,我自己也不受瘋狂的愛情的擺佈,所以我也不做傻事。戴萊絲的生活能夠維持得象個樣兒而不奢華,能夠應付急需,我就滿足了,我同意她把她的工作收入全部歸她母親享用,而且我幫的忙還不只這一點。可是惡運者是跟著我,媽媽既被她那些吸血鬼纏住了,戴萊絲又被她一家人纏住了。她們兩個人,誰也享受不到我為她們提供的好處。說起來也真奇怪,戴萊絲是勒·瓦瑟太太最小的女兒,在姊妹中就數她一個人沒有得到父母的嫁妝,現在卻是她一個人供養著父母。這可憐的孩子,長久挨哥哥們和姐姐們的打,乃至侄女和外甥女的打,現在又接到她們的劫掠了。她往日不能抵抗他們和她們的打罵,現在還是不能抵抗他們和她們的巧取豪奪。只有一個外甥女,叫作戈東·勒迪克的,還比較和藹可親,性情溫和,不過看到別人的榜樣,聽到別人的教唆,也變壞了。由於我常跟她們倆在一起,也就用她們間相互的稱呼來稱呼她們,我叫戈東「外甥女」,叫戴萊絲「姨媽」。這就是我一直稱戴萊絲為「姨媽」的由來,我的朋友們有時也就跟著叫她「姨媽」來開玩笑。

  誰都感覺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是刻不容緩地急於擺脫困境。我估計黎希留先生已經把我忘了,從宮廷方面是沒有指望的了,便作了幾次嘗試,看看我的歌劇能不能在巴黎演出。但是我遇到許多困難,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克服,而我的處境又一天比一天緊迫。於是我就想起把我那部小喜劇《納爾西斯》送到意大利劇院去。結果它被接受了,我得到一張長期入場券,使我很高興。但也不過如此而已。我天天走訪演員們,路跑厭了,但怎麼也不能使它演出,所以乾脆就不去了。我又回到最後剩下的一條門路,也是我原該走的唯一的門路。當我常往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跑的時候,就把杜賓先生家疏遠了。兩家的夫人雖然是親戚,卻相處得並不好,彼此不見面。兩家的客人也各不相通,只有蒂埃利約往兩家都跑。他受託要設法把我拉回到杜賓先生家去。那時,弗蘭格耶先生正在學博物學和化學,辦了一個陳列室。我相信他是想進學士院當院士的,為此,他就需要著一本書,認為我在這方面可能對他有點用處。杜賓夫人那邊呢,他也想寫一本書,在我身上打著差不多同樣的主意。他們倆很想合聘我擔任一種秘書的職務,這就是蒂埃利約責怪我不去登門的理由。我首先要求弗蘭格耶先生利用他和熱利約特的力量把我的作品拿到歌劇院去排演。他同意了。結果《風流詩神》有了排演的機會,先在後臺,後在大劇院,排了好幾次。彩排那一天,觀眾很多,有好幾段都得到了熱烈喝彩。然而,我自己在勒貝爾指揮得很不好的那個演奏過程中,感覺到這個劇本是通不過的,甚至不經重大修改就不能演出。因此我沒說一句話就把劇本收回了,免得遭人拒絕;但是,有好些跡象使我清楚地看出,縱然劇本盡善盡美,也還是通過不了。弗蘭格耶先生明明白白答應我使劇本有機會排演,而不是使它有機會演出。他的確實踐了他的諾言。我始終覺得,在這件事上和在許多別的事上,都看出他和杜賓夫人不想讓我在社會上成名,也許是因為怕人家在看到他們的著作時,猜疑他們是把我的才能移花接木接到他們的才能上的。然而,杜賓夫人一直認為我的才能有限,而且她利用我的地方,始終也只是要我照她的口述作點筆錄,或者叫我找點純屬參考性質的資料,因此,如果出現這種譴責,特別是對她來說,似乎又有失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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