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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這位心靈和頭腦同樣明哲的人是善於知人的,他做了我的朋友,這就說明不是我的朋友的人是怎樣的人了。我們相處得太好了,以至我們定下了計劃,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我準備過幾年就到阿斯可提亞去,和他一道住在他的田莊上。這計劃的細節我們都在他啟程的前夕商量好了。所缺的只是最精密的計劃也免不了的那種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因素。後來發生的種種事件——我的災難,他的結婚,最後是他的死亡——就把我們永遠分開了。

  看來只有壞人的險惡陰謀能夠得逞,好人的善良計劃幾乎永遠不會實現。

  我已經嘗到寄人籬下的苦處了,便決計不再去冒險嘗試。我已經看到,機緣使我訂定的那許多野心勃勃的計劃一開始就都破產了,而我又被人從開始幹得那麼好的外交生涯中擠了出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因而我決心不再依靠任何人,要保持我的獨立生活,發揮我的才能。現在我已經開始摸到我有多少才能了,過去我一直把它估計得過低。

  我把由於到威尼斯去而中斷的那部歌劇又撿了起來,為了不受打擾,專心致意地工作,我在阿爾蒂納走後就回到我以前居住的聖康坦旅館。這家旅館坐落在僻靜的地段,離盧森堡公園不遠,比起那條熙熙攘攘的聖奧諾雷路來,更能保證我安安靜靜地工作。在那裡,有一個真實的慰藉在等待著我。這是上天使我在苦難生涯中嘗到的唯一慰藉,也只是由於有了這個慰藉,我才能經受得起這種苦難。這不是一種瞬間即逝的結識,我得把結識的原委談得稍微詳細一點。

  當時我們的旅館有一個新的女主人,是奧爾良人。她雇了一個同鄉的女孩子,約摸二十二、三歲。專做洗洗縫縫的活。她也和女主人一樣。跟我們同桌吃飯。這個女孩子名叫戴萊絲·勒·瓦瑟,良家出身。她父親原在奧爾良造幣廠任職,母親經商。他們的孩子眾多。奧爾良造幣廠歇業了,父親就斷了生計,後來母親也破產了。買賣做不成,就棄商跟丈夫和女兒一起到巴黎來,靠女兒一人勞動養活全家。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姑娘出現在餐桌上的時候,就特別注意她那種淳樸的風度,尤其是她那活潑而溫柔的眼神,我覺得是無與倫比的。同桌的人,除博納豐先生外,還有好幾個愛爾蘭修士和加斯科尼人以及其他幾個諸如此類的人物。我們的女主人自己也有過風流豔史;只有我一人說話和舉止還算端莊些。別人逗那個姑娘時,我就護著她。馬上,諷刺的矛頭就都落到我身上了。即使我本來對這個可憐的姑娘沒有任何興趣,這種同情,這種矛盾也會使我產生興趣的。我一向主張言談舉止要端莊體面,特別是對女人。我就公開成了她的袒護人了。我看她對我的關懷也頗有所感。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和嘴裡不敢明說的感激之情,也就變得越發動人了。

  她很靦腆,我也是一樣。這種共同的氣質似乎是妨礙我們情投意合的,然而我們卻很快就情投意合了。女主人覺察出來了,氣憤之至,而她那種種粗暴的表現倒反而在那姑娘方面幫了我的忙。這姑娘在全旅館裡既然只有我是唯一的支持者,便一見我出門就難過,巴不得她的保護人早點兒回來。我們既心心相印,又氣質相投,不久就產生了通常應有的效果。她覺得在我身上看到了一個正直的人;她確實沒有看錯。我覺得在她身上看到一個多情、質樸而又不愛俏的女子,我也沒有看錯。我預先向她聲明,我永遠不會拋棄她,也永遠不會和她結婚。愛情、尊敬、真誠,這就是我取得成功的原因;也正因為她心地善良忠厚,所以我雖然在女人面前膽子不大。卻取得了美滿的結果。

  她唯恐我在她身上找不到她以為我要找的東西便會生氣,這種恐懼心理是推遲了我的幸福的首要原因。我看到她在以身許我之前心神不寧,惶惑不安,想有所訴說而又不敢明言。我絕對想不出她感到為難的真正原因,卻另作了一種既不正確、又對她的品行具有侮辱意味的猜測;我以為她是警告我和她接觸會有染病的危險,因此我就胡思亂想起來。這些胡思亂想雖未制止我去追求她,但是在好些天當中卻損害了我的幸福。因為我們彼此一點也不瞭解。所以我們一談到這個問題,便句句話都是啞謎,都是含糊其詞,真是可笑到萬分。她幾乎以為我完全瘋了,我也幾乎不知道應該怎樣看待她才好。最後,我們說開了:她向我哭訴她剛一成年就犯了一次錯誤,一次唯一的錯誤,是她的無知和誘姦人的狡詐的結果。我一旦知道了原委,便高興得叫了起來:「童貞麼,」我叫道,「在巴黎,過了二十歲,哪還有什麼童貞女!啊!我的戴萊絲啊,我不找我根本不想找的東西,卻佔有了篤實而健康的你,我大幸福了。」

  我最初的用意還只是想給自己找一種消遣。後來我發現我找到的超過了願望,我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伴侶。我跟這位絕好的女子相處比較親密了,又對我當時的處境稍微作了一番思考,我便感覺到,我想的只是尋點樂趣,而做的卻大有助於我的幸福。我的雄心壯志熄滅了,需要有個強烈的情感代替它來充實我的心靈。說到底吧,我需要有人來接替媽媽:既然我不能再跟她一同生活了,我就需要有個人來跟她的學生一同生活,並且我能在這人身上發現她曾在我身上發現的那種心靈的質樸與柔順。必須有私生活、家庭生活的那種溫馨來補償我所放棄的那種錦繡前程。當我單身獨處的時候,我的心靈是空虛的,需要有另外一顆心來充實它。命運把那顆心從我身邊奪去了,變掉了,至少是部分地奪去了,變掉了,而我正是大自然為那顆心創造的。從此,我就是孤獨的了,因為,對我來說,在得到全部與失去全部之間是沒有中間道路的。我在戴萊絲身上找到了我所需要的替代者;由於她,我得到了情況所許的最大的幸福。

  起先我想培養她的智慧。結果卻是白操了一番心。她的智慧一直是大自然給她生成的那樣,栽培和教育都無濟於事。我毫不羞慚地承認,她一直沒有學會閱讀,雖然寫得還馬馬虎虎。當我後來住在新小田園路的時候,窗對面蓬沙特蘭旅館有只大鐘,我費了一個多月工夫教她看鐘點。直到現在她還不怎麼會看。雖然我費盡心血去教她,她從來也搞不清一年十二個月的順序,不識一個數目字。她不會數錢,也不會算帳。說話時用的字眼常和她所要說的意思相反。我曾把她使用的詞匯編成一本小冊子拿給盧森堡夫人取樂。她那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在我生活過的那些社交圈子裡已經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然而,這樣遲鈍的,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說這樣愚蠢的一個人,在困難情況下卻是個絕好的參謀。在瑞士,在英國,在法國,在我遭遇到的那些大災大難中,我自己沒見到的,她往往先見到了,她給我出了許多最好的主意;我閉著眼睛往危險裡鑽,是她把我從危險中拉了出來。在那些最高貴的夫人面前,在王公大人面前,她的感情、她的良知、她的應對和她的操守,都為她贏得了普遍的欽佩,並為我招來了許多誇獎她優點的恭維話,而這些恭維話,我覺得都是很真誠的。

  我們在所愛的人的身邊,感情就能充實智慧,正如它能充實心靈一樣,並不怎麼需要在這以外去冥思苦想。我跟我的戴萊絲生活在一起,就和跟世界上最美的天才生活在一起一樣地愜意。她的母親,因為早年是和蒙比波侯爵夫人一起受教育的,頗為自負,經常冒充女才子,想要指導女兒,而由於她的狡詐,敗壞了我們倆人之間的純樸關係。我原有一種愚蠢的羞恥心,不敢帶戴萊絲出門,但由於討厭她母親的糾纏,就把這種羞恥心克服下去,常常兩個人一起到鄉間去散步,吃點心,這使我感到滋味無窮。我看到她一心一意地愛著我,這就更增加了我對她的溫情。對我來說,這種甜蜜的親密生活就是一切:我不再關心前途,只希望它是現狀的延續,我別無他願,但願現狀能持續下去。

  這種寄託使我覺得其他任何消遣都是多餘的、無味的。從此,我除了戴萊絲家以外哪裡也不去,她的家幾乎成了我的家。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對我的工作太有利了,所以不到三個月工夫,我那部歌劇的詞曲就已全部完成,只剩下幾段伴奏和中音部了。這種機械工作我很討厭,我就建議菲裡多爾承擔下來,將來分享收益。他來了兩次,在奧維德那一幕裡配了幾段中音部。但是為了一項遙遙無期乃至沒有把握的收益而埋頭於這種呆板工作,他不感興趣。他乾脆不再來了,還是我自己完成了這件苦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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