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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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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樁公案,消息早在我之前就傳到了巴黎。我一到,就發現所有的人,無論是機關裡還是社會上的,都對大使的狂悖行為憤慨不已。但是,儘管如此,儘管威尼斯的公眾也有一致的呼聲,儘管我拿出了無可辯駁的證據,我卻得不到任何公平處理。我不但得不到道歉和賠償,連薪水也不叫大使補發,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不是法國人,無權受國家保護,這件事只是他和我之間的一件私事。大家都跟我一樣,認為我是受了侮辱,受了損害,是不幸的,而大使是個荒唐鬼,既殘忍又不公平,這樁公案使得他永遠沒臉見人。然而,他究竟是大使,我呢,只是秘書。體統,或者說,一般人所謂的體統,硬要我得不到任何公平處理,因此我也就沒得到任何公平處理了。我想,只要我拼命嚷嚷,公開罵這個狂人,這是他罪有應得,到最後總會有人叫我住口的,我所期待的也正是如此,我決心要到政府正式表態時才服從。但是當時沒有外交大臣。人家讓我吵翻了天,人家甚至還鼓勵我,附和我,但是事情還是毫無進展,直到最後,我感到人家總是說我有理,而我卻總是得不到公平處理,自己也失掉勇氣了,便乾脆罷手,不了了之。 唯一對待我冷淡的人,就是伯藏瓦爾夫人,我最料想不到有這種不公平的待遇。她滿腦子的名位和貴族的特權思想,總是不能想像一個大使會對不起他的秘書。她接待我的那個態度是同她這種成見一致的。我太受刺激了,所以一離開她家就給她寫了一封信,也許是我生平最強烈、最厲害的一封信,從此就再也不跨進她的大門。卡斯太爾神父待我比較好些,但是透過他那耶穌會派的花言巧語,我看出他還是相當忠實地遵循著社會上最重要的處世箴言之一,就是隨時隨地都要弱者為強者作出犧牲。我對自己這件事強烈地感到有理,而且我生來又很高傲,這就不容許我耐心地忍受他這種偏私態度。從此我就不再去看卡斯太爾神父了,也不再到耶穌會去了,我在那兒本來就只認識他一個人。而且,他那些會友的專橫和陰險,跟那位好心的海麥神父的善良純樸太不相同,使我對他們避之唯恐不速,所以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有見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人,只有貝蒂埃神父是例外,我在杜賓先生家裡和他見過兩三次面,他那時正跟杜賓先生一起,竭盡全力批駁孟德斯鳩。 現在就把有關蒙太居先生的話予以結束,以後就不再提了。在我們鬧糾紛的時候,我曾對他說,他不應該用秘書,只應該用個管賬房的錄事。他果然接受了我這個意見,在我走後果然找了一個管賬房的來接替我,這個管賬房的不到一年就偷了他兩三萬利物兒。他把他趕走了,送進了監牢,又趕走了他那些隨員,鬧得滿城風雨,聲名狼藉;他到處跟人家吵鬧,遭到了連販夫走卒也不能忍受的侮辱,最後,因為荒唐事做得太多了,招來奉召返國、革職歸田的處分。在他所受朝廷的遣責之中,跟我鬧的那場風波似乎也沒有被忘記。不管怎樣吧,他回國之後不久,就派他的管家來跟我結帳,付我的錢了。我那時正等錢用,我在威尼斯欠的債,都是口說無憑的交情賬,時刻壓在我的心頭。我抓住了這個送上門來的機會把這些債都償清了,連查內托·那尼的那張借條也付訖了。本來人家這次付我的錢,愛給多少,就給多少;我還清了一切債務之後,又和以前一樣,一文不名了。可是,以前是有債頭難抬,現在卻是無債一身輕了。從那時起直到他死,我就沒再聽人說起過蒙太居先生,而他的死訊也是在社會上聽到的。願上帝寬宥這個可憐的人吧!他不宜於幹大使這一行,正如我在兒童時代不宜於幹訴訟承攬人那一行一樣。然而,那也完全在他,他原可以在我的幫助之下,把自己維持得象個樣子的,同時,也可以把我很快地提拔到古豐伯爵在我少年時代預備叫我走的那條路上。後來我年齡大了點,憑我一人闖,也算闖出了走這條路的能力。 我理由充分而呼籲無門,這就在我的心靈裡撒下了憤慨的種子,反對我們這種愚蠢的社會制度,在這種社會制度裡,真正的公益和真正的正義總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面秩序所犧牲,而這種表面秩序實際上是破壞一切秩序的,只不過對弱者的受壓迫和強者的不義的官方權力予以認可而已。有兩個原因阻止我這個憤慨的種子,不讓它在當時就象後來那樣發展起來。一個原因是,在這件事裡,我自己是當事人,而個人利害從來沒有產生過偉大而崇高的東西,不能在我心裡激起那種只有對正義與美的最純潔的愛才能產生的聖潔的內心衝動。另一個原因是友誼的魔力,它以一種更甜美的感情優勢,緩和並平息了我的憤怒。我在威尼斯曾結識一個巴斯克人,他是卡利約的朋友,同時也配做一切善良的人的朋友。這位可愛的青年生來就具有一切才藝和一切美德,他剛完成以培養美術鑒賞力為目的的周遊意大利的旅行,因為想不出再有什麼可學的了,便打算直接回祖國。我對他說,象他那樣的天才,藝術不過是一種消遣,而他的天才是宜於鑽研科學的。為了培養對科學的愛好,我勸他到巴黎走一趟,住上六個月。他信了我的話,到巴黎來了。我到巴黎時,他正在那裡等我。他的房間一人住太大,請我分住半間,我接受了。我發現他正在狂熱地鑽研高深的學問。沒有一門知識是超出他的能力之外的;他吞噬著一切,消化著一切,進展神速。原來他的求知欲攪得他心神不安,卻又不自察覺,這時他是多麼感謝我啟發了他,給他的精神提供了這種食糧啊!我在這個強毅的靈魂裡發現了多麼豐富的學識與品德的寶藏啊!我感到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朋友:我們成了莫逆之交了。我們的興趣不同,老是爭辯。彼此又都固執,所以對任何事的意見都不能一致。然而我們卻誰也離不開誰,儘管不斷抬杠,卻誰也不願意對方不是一個好抬杠的人。 伊格納肖·埃馬紐埃爾·德·阿爾蒂納是只有西班牙才能產生出來的那種罕見的人物之一,可惜西班牙產生的這種為祖國增光的人物太少了。他沒有他的國人共有的那種狂熱的民族情緒,報復觀念之不能鑽進他的頭腦,正如情欲之不能鑽進他的心靈。他太豪爽了,不可能記仇懷怨,我常聽他十分冷靜地說,任何塵俗人也不能觸犯他的靈魂。他風流俊雅而不纏綿悱惻。他跟女人在一起遊玩就和跟漂亮的孩子們在一起遊戲一樣。他喜歡跟朋友的情婦在一起,但是從來沒有見他有過情婦,也沒有發現他有過找情婦的念頭。他心裡燃燒著的道德之火從來不容許他的情欲之火產生出來。 他周遊列國之後就結婚了。他死時很年青,留下了幾個孩子。我深信,並且絕對深信,他的妻子是使他領略愛情之樂的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女人。他外表上象一個西班牙人那樣對待宗教,但是內心裡卻是天使般的虔誠。除我以外,我一生中也只見到他一個人是那麼尊重信仰自由。他從來沒有打聽過任何人在宗教問題上有些什麼想法。他的朋友是猶太人也好,是新教徒也好,是土耳其人也好,是妄信者也好,是無神論者也好,他都不在乎,只要這人是個正派的人。他對無關緊要的意見,又固執,又頑強,可是一談到宗教,甚至一談到道德,他就沉思了,緘默了,或者只說一句:「我只對我自己負責。」真令人難以置信,一個人的靈魂是這樣超逸,而對細節的注意卻又發展到寸步不讓的程度。他把他一天的日程按照幾時幾刻幾分分配著,預先規定用途,嚴格地按時工作,以至於書中的一個句子沒有讀完,時鐘響了,他都會把書立刻合上。他每一段時間都各有用途:思考、談話、日課、讀洛克、祈禱、訪客、搞音樂、搞繪畫,從來沒有因為娛樂、欲念或敷衍別人而攪亂這種秩序,只有急待履行的義務能夠攪亂他一下。當他把他的時間表寫給我看,以便我也照表執行的時候,我先是發笑,最後佩服得流出淚來。他從來不礙別人的事,也不許別人礙他的事;有人出於禮貌而打攪他,他就粗聲厲氣地對待人家。他是急性子,卻從不跟人家鬥氣;我常看見他生氣,卻從來沒見過他發火。他的脾氣再令人愉快不過了:他經得起開玩笑,自己也喜歡開玩笑,甚至戲言說得很漂亮。他有說俏皮話的天才。誰要是激起了他的興致,他就叫叫嚷嚷,吵吵鬧鬧,老遠就聽見他的聲音。但是,他一面叫嚷,一面又面帶微笑,在激動中漏出一句半句笑話來使大家為之絕倒。他既沒有西班牙人的膚色,也沒有西班牙人那種所謂粘液質的氣質。他的皮膚白暫,面頰紅潤,頭髮帶栗色而近乎金黃。他身材高大,儀錶堂堂。形體的構造正適於寄寓他的靈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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