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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誰能猜到我的眼淚是怎麼來的,誰能猜到我當時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呢?我對自己說:「我所支配的這個對象是大自然和愛神的傑作。她的精神、她的肉體、她的一切都是盡善盡美的,他既善良又高貴,正如她既可愛又美好一樣。王公大人都應該做她的奴隸,君主的權杖都應該放在她的腳底。然而,你看她竟做了可憐的娼妓,供人蹂躪;一個商船船長竟支配著她,她竟撲到我的懷裡來,明明知道我一無所有,而我這點才能她又不能認識,因此在她眼裡便等於零。這裡面必然有點不可思議的原因。要麼是我的心靈欺騙了我,欺騙了我的感覺,把一個醜娼婦看成了天仙,要麼就一定有點什麼我不知道的暗疾,破壞了她的妍媚的效果,使原該爭奪她的人們對她生厭。」於是我開始聚精會神地探索這個暗疾了,可是我連想也沒想到這裡頭會有什麼梅毒的問題。她的肌肉的鮮豔、膚色的光澤、牙齒的潔白、呼吸的溫馨、渾身的清潔樣兒,都絕對使我想不到這一點,以至於我不但對自從跟帕多瓦姑娘接觸以來的身體還有所懷疑,而且還顧慮我不夠健全,配不上她呢。我深信,這一次,我的自信是正確的。

  這些思緒,趕在這個好時候,攪得我心神不安,以至於哭將起來。徐麗埃妲在這種場合下看到這樣的怪現象,當然感到十分新奇,一時竟不知所措。但是她在房間裡兜了一個圈子,又照照鏡子,就瞭解到——並且我的眼光也向她肯定——我這種洩氣絕不是由於嫌惡。她當然不難把我這陣洩氣醫好,驅散掉我那小小的羞愧感。但是,當我正準備在她那仿佛是第一次要被男人的嘴和手接觸的胸上真個銷魂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她有一隻奶頭是癟的。我一驚,細細看了一下,覺得這只奶頭和另一個長得不一樣。我立刻就在腦子裡盤算起來了,一個女人怎麼會有個癟奶頭呢,因為我深信這是由於某種重大的天生暗疾,並把這個念頭轉了又轉,所以我就明明白白看出我想像中的最美妙的人兒,此刻抱在我懷裡的,原來只是一個畸形的怪物,只是大自然的次品,男人的棄物,床第間的贗貨。我竟傻到這種地步,居然跟她談起這只癟奶頭來了。她先拿我這話當作一句玩笑,並且逞著她那輕佻的脾氣說出一些話和做出一些動作來,真逗得我愛煞急煞。然而,我始終有一點無法向她掩飾的不安心情,只見她終於臉紅了,整了整衣裳,爬起來,一言不發地跑去伏在窗口。我想去坐到她的身邊,她卻又走開了,找了張躺椅坐下,一忽兒又站起來,在房裡踱來踱去,一面搖著扇子,以冷淡而嫌惡的語調對我說:「查內托,lascialedonne,estudialamatematica(丟開女人,研究數學去吧)。」

  在離開她之前,我要求第二天再來相會,她把時間推到第三天,並且帶著嘲諷的微笑補了一句,說我也需要將息將息。這段時間我過得很不是滋味,心裡只惦記著她的媚姿和風韻,痛感自己的荒唐,一個勁兒地自咎,悔恨我把那大好的時光就那麼白白糟蹋了。要不是我那麼糊塗,那時光就是我一生最美滿的時光啊,我以最急躁的心情等著去補償損失,但不管怎樣,我心裡總是不安,總覺得那個愛煞人的姑娘長得那麼完美而身份又那麼卑賤,這中間的矛盾簡直無法克服。到了約定的時刻,我就往她那裡跑,往她那裡飛了。我不知道她那火熱的氣質是不是會對我這次的拜訪感到快慰一些。我想,她那種傲氣至少是會得到一點滿足的,於是我心裡就預先嘗到一種美妙的滋味了,打算千方百計地讓她看看,我是多麼善於彌補自己的過錯。她把這一場考驗給我免除掉了。我一攏岸就派貢多拉上的船夫去通報。他回來對我說,她頭天就到佛羅倫薩去了。如果說當我佔有她的時候沒有感覺到我的全部愛情,當我失掉她的時候,我卻強烈地感覺到了。這份悔恨之情始終沒有離開我的心頭。儘管她在我的眼裡是那麼可愛,那麼嫵媚,我還是能夠為失去她而自遣。而我真正不能自遣的,老實說,就是我給她留下了一個可鄙的印象。

  以上就是我的兩段豔遇。除此之外,我在威尼斯的那十八月裡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至多還有一段未遂的情史。卡利約是很風流的,他往別人包定的姑娘家裡跑厭了,便異想天開,自己也來包她一個。因為我們倆形影不離,他便向我提議一個在威尼斯屢見不鮮的辦法,由我們兩人合包一個姑娘。我同意了。問題是怎樣找到一個靠得住的。他找來找去,居然找到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她的狠心的母親正在設法把她賣出去。我們倆一起去看她。我一見這姑娘,肺腑都感動了。她是個金髮美人,溫柔得象只羔羊,你絕不會相信她是意大利人。在威尼斯,生活程度很低。我們給了母親幾個錢,負責供養她的女兒。這孩子嗓子很好,為了培養她一個謀生的技藝,就給她買了一架小鋼琴,為她請了個教唱的老師。這一切,我們每人每月還花不到兩個西昆,而為我們省下來的其他花費卻不在此數。不過,由於得等到她成年。這也就未免在收穫之前播種得過早了。然而,我們只在晚上沒事的時候到那裡去,跟那孩子天真無邪地談談、玩玩,我們的這種消遣也許比佔有她更有意味。女人最使我們留戀的,並不一定在於感官的享受,主要還在於生活在她們身邊的某種情趣,這話一點不錯!不知不覺地,我的心就依戀上那個小安佐蕾妲了,但是那是一種慈父般的感情,毫無肉欲摻雜其中,以至於這種感情越增漲,我就越不能在這裡面摻進肉欲的成份。我感到,將來這孩子長大了,我要是接觸她,一定會毛骨悚然,和犯了亂倫罪一樣。我看那善良的卡利約,他的感情也不自覺地轉到了這同一方面。我們沒想到自己尋來的這許多歡樂,雖和我們原先所計劃的一樣溫馨,而性質卻截然不同。我敢擔保,不管這可憐的孩子將來長得怎樣美,我們絕對不會成為她的童貞的破壞者,而相反地會成為她的童貞的保護人。我的災難在這之後不久就發生了,沒有讓我有時間去參與這一善舉,我在這件事上只能誇獎我自己其志可嘉而已。現在再回頭談談我的旅行吧。

  我從蒙太居先生家裡出來,最初的打算是回到日內瓦,等運氣轉好一點,為我掃除掉障礙。好讓我跟我那可憐的媽媽重新和好。但是,蒙太居和我那場爭吵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而他又太愚蠢,把這事報告了朝廷,這就使得我作出決定,親自到朝廷去為我的行為作個交代,並控訴這個瘋子對我的所作所為。我從威尼斯就把我這個決定函報給在阿梅洛先生死後代理外交部部務的泰伊先生。我寫了信就動身,取道貝加摩、科摩和多摩多索拉,我穿過新普倫關。在錫昂,法國代辦複尼翁先生待我十分優厚。在日內瓦,克洛蘇爾先生也是一樣;我又再度見到果弗古爾先生,因為我有一點錢要從他手裡取回。我經過尼翁市,不曾去看我父親,心裡並非不極其難過,但是我下不了決心在倒黴之後還到我的繼母跟前露面,因為我深信她一定怪我不好,不願聽我解釋。開書店的迪維亞爾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他對我嚴加指責。我對他說明了不去看父親的原因後,為了彌補這個過失,同時又避免見到繼母,我就在日內瓦雇了一輛車,同他一起回到尼翁,住在一個小酒店裡。迪維亞爾去找我父親,我父親聽到消息就奔來擁抱我。我們在一起用了晚餐,過了使我十分快慰的一宿。我在第二天早晨和迪維亞爾回到日內瓦。他這次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一直對他是銘感在心的。

  我的最直接的路線並不經過裡昂,但是我要路過裡昂一下,以便核實蒙太居先生的一個十分卑鄙的詐騙行為。我曾托人從巴黎寄出一口小箱子,裡面裝了一件金縷繡花上衣,幾副套袖、大雙白絲襪,如此而已。由於他主動向我建議,我就把這小箱子,或者更正確地說,把這個小盒子附在他的行李裡。在他想抵銷我的薪金而親手寫的那張滿紙花帳的單子上,他載明這口箱子——他稱為大件行李——重十一公擔,曾替我付出一筆極大的運費。承羅甘先生為我介紹的他的外甥波瓦·德·拉·杜爾先生幫忙,我在裡昂和馬賽兩關的記錄簿上查實了那個所謂大件行李只重四十五斤,並且只依這個重量付了運費。我把這份正式證明附在蒙太居先生的賬單上,然後就帶著這些證件以及其他好幾份有同等份量的材料,動身到巴黎去,急於加以利用。在整個這次長途旅行中,我在科摩城,在瓦萊,以及其他地方,都有過一些小小的奇遇。我看到許多東西,其中有波羅美島,都很值得描寫一番。但是我現在時間緊迫,又有暗探釘著我,我不得不急促地、草率地完成這部作品,這本來是需要清閒和安靜的,而我卻缺乏這種清閒和安靜。如果有朝一日老天開恩,讓我能過上比較安寧的日子,我定要把這部作品改寫一遍,或者至少加上一個補編,我想這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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