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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一次機會就是那位正人君子維塔利給我的,在我逼他給我正式道歉之後不久。一天,大家在餐桌上談起威尼斯的種種消遣,那些先生們都責怪我不該對所有消遣中最有趣味的一種消遣那麼冷漠,他們吹噓威尼斯的妓女是如何媚人,說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妓女能和她們相比。多米尼克說我一定要認識一下其中最可愛的一個,說他願意帶我去,保管我滿意。我聽到他這樣獻殷勤,就笑起來了;而庇阿蒂伯爵是一個年紀較大、令人尊敬的人,他又以我預料不到的一個意大利人會有的那種坦率態度說,他認為我很聰明,絕不會讓我的仇人帶我去逛妓院。實際也是如此,我既無此意圖,又無此欲望。然而,儘管如此,由於一種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矛盾心理,我最後還是讓他拖去了。這既不合我的興趣,又不合我的心情,更不合我的理智,甚至還違背了我的意志,完全是由於一時軟弱,怕顯出對別人的疑忌,也如當地人所說,PernonParertroppocoglione(為了不至於顯得太傻)。我們去逛的那個帕多瓦姑娘容貌蠻好看,甚至可以說得上美,但不是我所歡喜的那種美。多米尼克把我撇在她家了。我打發人買了幾杯冰索貝來,叫她唱唱歌,半小時後,我拿出一個杜卡托放在桌上並準備走開。但是她的心理怪得很,不付出代價就不肯接受這一個杜卡托,而我也傻得出奇,就接受了她的代價,免得她過意不去。我回到使館,深信染上梅毒了,所以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找外科醫生,向他要藥吃。三星期當中,我感到的精神不安簡直無可比擬,而實際上並無任何真正的不適和明顯的徵候足以成為精神不安的理由。我就不能想像從帕多瓦姑娘懷裡出來的人會能一無感染。就連那位外科醫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說服我,也不能使我放心。最後他對我說明,我的體質與眾不同,不易受到感染,這才使我相信了。雖然我比任何人都少做這種試驗,但是我的健康在這方面既然從來沒有受到損害,這也就是一個證據,證明醫生的話是不錯的。不過,他這種意見卻從來沒有使我變得輕率從事。如果我真是這樣得天獨厚,我也可以說我絕不曾因有恃無恐而胡作非為。

  我另一次豔遇,雖然也是一個妓女,但不論在起因或後果方面,性質都迥然不同。我已經說過,奧利維船長曾在他的船上宴請過我,我還帶了西班牙大使館的秘書同去。我指望會受到禮炮歡迎的,船員列隊夾道迎接了我們,但是沒有鳴一響禮炮。這使我痛苦萬分,因為有卡利約在一起,我看他有點生氣。可不是麼,在商船上,身份確實比不上我們的人還受到禮炮歡迎呢,何況我覺得我做的事值得受到船長的另眼看待。我的情緒無法掩飾,因為我一向不能掩飾內心,儘管筵席很好,奧利維也盡情招待,我一上來就不高興,吃得很少,話說得更少。

  到了第一次祝酒,我想總該有禮炮了吧:還是沒有。卡利約知道我的心思,看我嘰嘰咕咕象個孩子,就暗自發笑。飯吃到三分之一,我看見一艘貢多拉越來越近了。「天哪,先生,」船長對我說,「你提防著吧,冤家來了。」我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用一個笑話回答了我。貢多拉靠船了,只見走出一個十分漂亮的年青女人,她光彩照人,服飾豔麗,步履輕盈利落,三跳兩跳就到了房間裡。我還沒注意到有人在我旁邊擺上了一份餐具,她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她又嫵媚,又活潑,棕色的頭髮,年齡至多不過二十歲。她只會說意大利語。單憑她那聲調就夠叫我暈頭轉向的了。她邊吃邊說,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叫道:「聖母啊!原來是我親愛的佈雷蒙,我好久沒有看見你了!」說著就往我懷裡一撲,把嘴唇貼在我的嘴唇上,把我摟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那雙東方型的大黑眼珠把火一樣的熱情射進我的心裡,雖然先是一陣驚訝使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肉感之樂很快就把我迷住了,以至於儘管有許多人看著,還是需要那個美人兒親自使我有所克制,因為我醉了,或者毋寧說是發狂了。當她看到我已經顛倒到她所預期的程度,她的愛撫便緩和了些,但是她的火熱勁兒並沒有稍減。她高興地把她那興奮的原因(誰知道是真是假)解釋給我們聽,她說我長得跟托斯卡海關監督佈雷蒙先生一模一樣,差一點把我當作是他了。她說她曾經迷戀過佈雷蒙,現在還在迷戀他,而她丟掉佈雷蒙,只怪自己太傻,現在她就要拿我代替佈雷蒙了,她要愛我,因為她看中了我,以同樣的理由,我也得愛她,她高興愛我多久,我就得愛她多久,將來她把我扔掉了,我也得和她那親愛的佈雷蒙一樣,耐下性子等著。她這樣說了,就這樣做了。她把我當作她手底下的人那樣擺佈,把她的手套、扇子、腰帶、帽子都交給我保管,她命令我到這到那,做這做那,我都—一唯命是從。她叫我去把她的貢多拉打發走,因為她要坐我的貢多拉,我就去了,她叫我把位子讓開,叫我請卡利約來坐,因為她有話對他說,我也就照辦了。他們倆在一起竊竊私語,談了很久,我也就讓他們談去。後來她喊我,我又回來了。「聽著,查內托,」她對我說,「我不願意接受法國式的愛,這樣的愛沒有用處。等你覺得膩了,你就走。我有言在先,辦什麼事可得幹脆利落。」飯後。我們就一起到繆拉諾鎮去參觀玻璃廠。她買了許多小玩意兒,毫不客氣地讓我們付了錢,但是她到處賞人家小費,花的錢比我們多得多。看她自己揮霍和讓我們揮霍的那種不在乎勁兒,很明顯地她是把金錢看得連糞土也不如。她要別人在她身上花錢,我相信是出於虛榮者多,出於貪婪者少:千金買笑,她才感到快意。

  晚上,我們把她送回家了。當我談話的時候,我看到她梳樁臺上有兩支手槍。「哈!哈!」我拿起一支來,對她說,「這是個新式的胭脂盒子。請問這是做什麼用的?我看你有的是要人命的武器,比這厲害多了。」她以同樣的口吻開了幾句玩笑之後,帶著一種使她更加嫵媚的天真、高傲的口吻對我們說:「凡是我不愛的人,我對他們表示開恩的時候,我就要他們出錢來補償他們帶給我的厭煩,這是再公平不過的了。可是,我雖然能忍受他們的愛撫,卻不願受他們的侮辱。誰對我失禮,我就給誰一槍。」

  我離開她的時候,跟她約定第二天再去看她。我沒有勞她久候,只見她是investitodiconfidenza(人約黃昏後的打扮),穿著一件妖豔不過的便裝。這種便裝只有在南歐各國才能見到,雖然我記憶猶新,也不想多費筆墨去描寫了。我只說一點,就是袖口和胸口都鑲著絲線,綴著玫瑰色的絨球。我覺得這就把美麗的膚色襯得格外鮮豔。後來我發現這是威尼斯的時裝,穿在身上是如此迷人,而居然沒有傳到法國,真令人不解。對於正在等待著我的那種感官的享受,我是想像不到的。我曾經滿懷激情地說起過拉爾納熱夫人,現在回憶起來,有時還使我如醉如癡,但是,要是和我的徐麗埃妲比起來,她是多麼老醜和冷漠啊!讀者不要枉費心機去想像這個迷人的姑娘的那些嫵媚和風韻吧,你想來想去都會離實際太遠的。修院裡的童貞女也沒有她那麼鮮豔,後宮裡的佳麗也沒有她那麼妖嬈,天堂裡的仙女也沒有她那麼動人。凡人的心靈和感官從來也沒有接受過這樣溫馨的享受。啊!如果我懂得把這種享受充分地、完整地品嘗一下,就是一刹那也好呀!……我倒是嘗到了,但是索然無味,我把一切妙趣都沖淡了,我仿佛有意要把那一切妙趣都毀滅淨盡似的。大自然生我絕不是為著享受的。它在我的心裡放進了欲望,渴望著這妙不可言的幸福,卻又在我的狂悖的腦子放進了毒藥,毒害著這妙不可言的幸福。

  如果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件事最足以描畫出我的本性,那就是我就要敘述的這件事了。我此刻正努力記住我寫本書的宗旨,這個努力將使我在這裡厭棄妨礙實現本書宗旨的那種假道學。不管你是誰,你若是想認識一個人的話,就大著膽子把下面的兩三頁讀下去吧,這樣你就會徹底瞭解讓-雅克·盧梭這個人了。

  我走進一個妓女的臥室,就跟走進愛與美的神廟裡一樣,我仿佛在她身上見到了美神和愛神。我絕對不能相信,如果你沒有敬慕之意和尊重之心,你竟能感到象她使我感到的那種情感。當我剛從最初的親昵之中認識到她的媚態與愛撫的價值,就唯恐失去它的果實,急於要去摘取。忽然我感到,不是欲火在燃燒著我的全身,而是冰塊在我的血管裡奔流,我的兩腿發軟了,我幾乎暈倒了,我趕快坐下來,哭得和小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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