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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徑直到勒·布隆先生家裡對他說明了事件經過。他並不怎麼驚訝,他知道大使的為人。他留我吃了午飯,這頓午飯,雖然是臨時備辦的,卻極精緻。所有在威尼斯的有聲望的法國人都在座,但大使的人一個也沒有。領事把我的事跟大家說了。大家聽了這段敘述,都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這一叫當然不是同情大使閣下的。大使閣下沒有跟我結帳,沒有給我半文錢,我只有隨身帶的幾個路易,回程的路費都成問題。這時大家都解囊相助,我在勒·布隆先生手裡拿了二十來個西昆,在聖-西爾先生手裡也拿了同樣的數目。除了勒·布隆外,我和聖-西爾先生的關係處得最深了。其餘所有的人的幫助我都謝絕了。在等待啟程期間,我在領事館秘書家裡住下,以便向社會上證明,法蘭西這個國家並不是大使的那種種不平待遇的同謀者。大使看到我倒了黴反而受到大家歡迎,而他儘管是大使,卻受到冷落,便氣極了,完全失掉了理智,所作所為簡直象個瘋子。他竟然不顧體統,給參議院去了一個備忘錄,要求逮捕我。我一得到比尼斯神父給我的這個消息,就決定再待十五天,不照原來打算的那樣,第三天就動身。大家已經看到我的做法,都很贊成,我受到了社會上的一致敬佩。參議院諸公對大使的那份莫名其妙的備忘錄,認為不屑於答覆,並且請領事轉告我,我愛在威尼斯待多久就待多久,不必顧慮一個狂人的活動。我照舊去看望朋友:我去向西班牙大使辭行,他很好地接待了我;我又去向那不勒斯的大臣菲諾切蒂伯爵辭行,他不在家,我就寫了一封信給他,他回了我一封極其客氣的信。最後,我啟程了,儘管手頭拮据,卻並沒有留下別的債,只有上述的兩筆借款和另外一名叫作莫郎迪的商人的五十來個埃居,這筆欠款,卡利約負責為我清償了,雖然後來我們常常會面,我卻沒有還給卡利約;至於上面所說的那兩筆借款,我後來一有可能就立刻如數還清了。

  我不能離開威尼斯而不談一談這個城市的那些著名的娛樂,至少要談一談我居留時期所曾參加的那很小的一部分。讀者已經看到,在我少年時代,我是很少追求這種年齡所特好的那些歡樂的,或者說,至少我很少追求一般人所謂的少年歡樂。我在威尼斯並沒有改變我的愛好;我的公務繁忙,使我想尋歡逐樂也不可能,但卻使我對我所認為無傷大雅的那些簡單的消遣更有興味。第一個消遣,同時也是最愉快的消遣,就是和一些才智之士交遊,如勒·布隆,聖-西爾,卡利約,阿爾蒂納諸先生。還有一個福爾蘭那地方的紳士,我非常抱歉把他的名字忘了,但他那可愛的儀錶,每一想起都不能使我無動於衷:在我平生所認識的人中間,他的心是最和我相通的。我們還和兩三個英國人相交甚密,他們都是才氣橫溢、知識廣博,和我們一樣熱愛音樂。這些先生們都有他們的妻子、女友或情婦;這些情婦差不多都是有教養的女人,大家就在她們家唱歌跳舞。大家也在她們家裡賭博,但是次數很少,強烈的美感、藝術的才能、以及對戲劇的欣賞使我們感到賭博這種娛樂太無味了。賭博只是寂寞無聊的人們的消遣。在巴黎,人們對意大利音樂是懷有成見的,我本來也從巴黎帶來了這種成見,但是我又從大自然那裡秉受了可以破除一切成見的那種銳敏感。不久我就對意大利音樂產生了它在知音人心裡所引起的那種熱愛了。我聽著威尼斯的船夫曲,就覺得在此以前一直都沒有聽到過唱歌。不久,我又對歌劇入迷到這樣程度,以至當我一心想聽演唱而被別人在包廂裡談笑、吃東西、嬉鬧吵得不耐煩的時候,時常偷偷地拋開遊伴跑到一邊去。我獨自一人關在我的包廂裡,盡情享受著聽歌之樂,儘管歌劇很長,也一直聽到底。有一天,在聖·克利梭斯托姆劇院,我竟然睡著了,睡得比在床上還熟。嘈雜而宏亮的歌曲也不能把我吵醒。但是,把我驚醒的那支歌曲,其甜美的和聲、天仙般的歌喉所給予我的那種美妙的感覺,又有誰能表達出來呢?當我同時張開耳朵、睜開眼睛的時候,那是多麼愉快的覺醒、多麼醉迷的喜悅、多麼出神入化的境界啊!我第一個感覺就是以為身在天堂了。這支迷人的歌曲,我現在還記得,一輩子也不會忘掉,是這樣開始的;

  Conservamilabella

  Chesim』accendeilocr.

  我想要這支歌曲的譜子,不久就弄到手了,並且把它保存了很久,但是紙上的曲子和心上的不一樣。音符相同,情韻卻不一樣。這支神妙的曲子永遠只能在我的頭腦裡奏得出來,恰如它驚醒我的那天所奏的那樣。

  還有一種音樂,我覺得比歌劇院的還要好,不但在意大利,就是在全世界也無可比擬,那就是scuole的音樂。所謂scuole,就是一些慈善性質的學校,專門教育貧苦女孩子,養成後由共和國資助,或者出嫁,或者進修道院。在教給這些女孩子的技藝之中,音樂占首要地位。每星期日,在四所學校的每一所教堂裡,晚課時間都有聖曲,由規模很大的合唱隊和樂隊演奏,演奏者和指揮都是意大利的第一流大師,演唱者都站在裝著柵欄的舞臺上,全是女孩子,最大的還不到二十歲。我真想像不到任何東西能象這種音樂一樣悅耳和動人:內容的豐富、歌聲的幽雅、嗓音的美妙、演奏的準確,這一切配合起來給人一種印象,當然踉宗教的氣氛不是那麼協調,但是我相信沒有一個人的心能不受感動的。卡利約和我對曼蒂岡迪學校的晚課從來沒有缺過一次,而且每次必到的還不僅我們兩人而已。那個教堂裡充滿了愛好音樂的聽眾,就是歌劇院的演員們也來根據這些絕妙的標本培養自己真正的鑒賞趣味。最使我掃興的是那道可惡的柵欄,只放出歌聲,卻不讓我看到那些容貌足與歌聲媲美的天神。我老是這樣嚷著。有一天我在勒·布隆先生家裡又談起了這件事,他就對我說:「如果你是那麼好奇,一定要看看那些小姑娘,你的願望是容易滿足的。我是這所學校的董事之一,我要在學校裡請你跟她們一起吃點心。」他一天沒有踐約,我就一天不讓他安寧。當我走進那所關著我所渴慕已久的那些美女的沙龍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愛的衝動。勒·布隆先生把那些著名的歌手為我—一作了介紹,她們都是我只聞其聲、只知其名的。「來,莎菲……」,莎菲長得令人作嘔。「來,卡蒂娜……」,卡蒂娜只有一隻眼。「來,白蒂娜……」,白蒂娜長了一臉大麻子。差不多沒有一個姑娘沒有明顯的缺陷。我那個專會折磨人的朋友看到我驚愕難堪的苦樣子,直自發笑。然而我覺得也有兩三個長的還過得去,但她們都只是在合唱隊裡唱歌的。我真是失望極了。在午茶的時候,人家逗她們玩,她們也都快樂起來了。通常,醜陋並不排除風韻,我發現她們都還風韻可人。我心裡想:「沒有心靈就不能這樣歌唱,她們是有心靈的。」最後,我對她們的看法完全改變了,以至我出門時幾乎愛上了所有那些醜丫頭。我簡直不敢再去聽她們的晚課了,但是一聽又使我安了心。我依然覺得她們的歌聲是美妙的,她們的嗓音太能夠掩蓋她們的面容了,以至於只要她們是在唱歌,我總是不管眼睛所得的印象如何,硬要把她們想像為仙子。

  在意大利,聽音樂太便宜了,只要你喜愛它,你就可以隨便欣賞。我租了一架鋼琴,花一個小埃居,就請了四、五個演奏家每星期到我家裡來一次,跟他們一起練習歌劇院裡最使我喜愛的歌曲。我在家裡也把我的《風流詩神》裡的合奏曲試奏了幾段。也許它們當真動聽,也許人家要奉承我,聖·克利梭斯托姆歌劇院的芭蕾舞師托人向我要去了兩曲。我很高興地聽到這兩曲由那個絕妙的樂隊演奏出來,並由一個叫白蒂娜的小姑娘擔任舞蹈。這個小白蒂娜長得很漂亮,是個特別可愛的女孩子,曾由我們朋友中一個西班牙人法瓜迦扶養,我們常在她家消磨夜晚。

  但是,說到女人,在象威尼斯這樣一個城市裡,人們是不能一塵不染的。有人很可能問我:你在這方面就沒有一點可懺悔的麼?有的,我正要說一點呢。我將以曾經有過的那同樣的坦率態度來懺悔。

  對於娼妓,我始終是厭惡的,可是我當時在威尼斯又沒有可能接觸其他女人,由於我的職務關係,當地的人家大部分都不得問津。勒·布隆先生的幾個女兒都很可愛,但是不容易接近,而且我太尊重她們的父親和母親了,打她們的主意,連想也不敢想。我倒更傾心於一個名叫卡塔妮奧小姐的姑娘,她是普魯士國王外交特派員的女兒,但是卡利約已經愛上她了,甚至還談到結婚的事。他很富裕,而我卻是個窮光蛋;他的薪金是一百金路易,而我只有一百個皮斯托爾;除了我不願挖朋友的牆腳外,我還知道無論在什麼地方,尤其是在威尼斯,象我這樣囊空如洗的人,是不應該亂插手去搞風流韻事的。我還沒有擺脫掉我欺騙自己的那種傷身的習慣;而且我太忙,對當地的天氣所引起的此種需要並不那麼強烈,所以我在威尼斯將近有一年的時間,都和我過去在巴黎時一樣的老實,到十八個月後離開這裡的時候,除了下述的兩次特殊的機會外,我沒有接觸過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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