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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以為自己幹的這件傻事已經被忘掉了,其實不然。弗蘭格耶先生是杜賓先生的兒子,也就是杜賓夫人的前房兒子,跟杜賓夫人和我的歲數都差不多。他很聰明,長得也漂亮,有些野心勃勃。據說他追求他的後母,也許唯一的根據就是後母給他娶了一個很醜陋、很溫和的媳婦,而且她跟他們倆都處得非常之好。弗蘭格耶先生愛才,他自己也多才多藝。他很懂音樂,這就成了我們之間交往的媒介。我常去看他,很喜歡他。突然他暗示我,杜賓夫人嫌我去看她太頻繁,請我以後別再去了。這個委婉的請求如果在她退還我的信時提出來,倒還適當,現在事情過了八九天,又沒有任何別的理由,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頭。更為奇怪的是:我並未因此而不受弗蘭格耶先生夫婦的歡迎。不過,我到她家去得少了,而且如果不是社賓夫人又來了個意外的怪念頭的話,我是會完全不再到她家去的。她請我臨時照應一下她的兒子,因為她的兒子要換家庭教師,有八九天無人照管。我這一個星期真是在活受罪,只是想到這是遵從杜賓夫人的吩咐,心裡才有些快慰,才忍受了下來。這個可憐的舍農索從那時起就脾氣乖張,後來幾乎因此敗壞了他的門第,而且終於使他在波旁島送了命。在我照管他的期間,我的任務是防止他為非作歹,害己害人,如此而已。就這樣,我已經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再叫我照管一星期的話,就是杜賓夫人委身于我作為報酬,我也不幹。

  弗蘭格耶先生跟我建立了友誼,我跟他經常一起工作。我們開始一同在魯埃爾先生那裡上化學課。為了離他近一些,我從聖康坦旅館遷居維爾德萊路的網球場附近,這條路直通杜賓先生住的普拉特利埃爾路。我在那兒由於不很注意而得了感冒,隨後轉成一場肺炎,幾乎病死。我在青年時代常得這一類炎症。什麼肋膜炎以及我最容易感染的咽喉炎,我在這裡就不—一列舉了。這些病都曾使我死去活來,足夠使我跟死神面熟了。在病後休養期間,我有工夫考慮了一下我當時的處境,我痛恨我的羞怯、軟弱和疏懶;由於這種疏懶,儘管我感到心頭燃燒著烈火,卻還是沉溺於無所用心之中,經常處在山窮水盡的邊緣。在我得病的前夕,我曾去聽了當時正在上演的魯瓦耶的一部歌劇,名字我忘記了。雖然我抱有一種成見,經常推崇別人的才能,而對自己的才能則缺乏自信,我還是不能不認為這部歌劇的音樂軟弱,缺乏熱情,毫無創意。我有時甚至心想:「我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比這個好。」但是,我總是把編寫歌劇的工作看得太可怕,又聽到本行的藝術家們把這說得神乎其神,所以老是不敢輕易嘗試,連放膽朝這方面想一想都感到臉紅。而且哪裡能找到一個人肯為我提供歌詞,肯勞神去依我的意思改詞就曲呢?這種作曲和寫歌劇的念頭在我臥病時期又浮上心頭,而我在發燒昏迷的時候還編了些獨唱曲、二重唱曲和合唱曲。我深信曾寫了兩三支diprimaintenzione(即興之作),如果大師們能聽到演奏的話,他們也許會讚美的。啊!如果能把高燒病人的夢囈記錄下來,人們將會看到,從他的熱狂中產生出了多麼偉大而崇高的作品啊!

  這些音樂和歌劇的題材到我養病時期還在我腦際索回,不過比以前要平靜一些。由於反復地甚至是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我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試一試能不能獨立寫一部歌劇,連詞帶曲都由我一人包辦。這已經不完全是我的首次嘗試了。我在尚貝裡就曾寫過一部悲歌劇,題為《伊菲斯與阿那克撒萊特》,由於還有點自知之明,後來就投進火裡燒了。在裡昂,我又寫過一部歌劇,題為《新世界的發現》,我把它念給博爾德先生、馬布利神父、特呂布萊神父以及其他人聽了之後,仍然付之一炬,雖然我已經為序幕和第一幕寫了樂曲,而且達維看了這些曲子後說,有些片段可以與波農豈尼媲美。

  這一次,在動手之前,我先費了一番工夫去構思我的全劇綱要。我計劃在一出英雄芭蕾舞劇裡以各自獨立的三幕寫三個不同的題材,每個題材配以性質不同的音樂;由於每一個題材都是寫一個詩人的愛情故事,所以我就給這部歌劇取名《風流詩神》。我的第一幕配以剛勁的樂曲,演塔索;第二幕配以纏綿的樂曲,演奧維德;第三幕題為阿那克瑞翁,應該彌漫著酒神頌歌的歡快氣氛。我先拿第一幕試手,懷著滿腔熱情去埋頭創作,這種熱情使我第一次嘗到作曲的快樂。有一天晚上,我正要進歌劇院大門,心裡感到情潮澎湃,完全被萬千思緒控制住了,便把買票錢放進口袋,趕快跑回去關起房門,把簾幕拉得緊緊的,不讓透進半點亮光,然後躺到床上。在床上,我沉醉于詩情樂興之中,七八個小時就把我那一幕的絕大部分構思出來了。我可以說,我對斐拉拉公主之愛(因為那時我自己就是塔索)以及我在她那位不義的兄長面前表現出來的那種高傲和豪邁的感情,使我度過了妙趣無窮的一夜,比我真正在公主懷中度過的還要高出百倍。到了早晨,我所寫成的樂曲只有很小一部分自己還記得,但是,就是這幾乎被疲倦和睡意完全沖蝕掉的一星半點,也仍然能使人看出它所代表的那些樂章的氣魄。

  這次,我沒有把這件工作一直搞下去,因為有別的事耽擱了。我跟杜賓一家交往很密的時候,有時也還繼續去看看伯藏瓦爾夫人和布洛勒伊夫人,她們並沒有把我忘掉。近衛軍大隊長蒙太居伯爵先生剛奉派為駐威尼斯大使。這是巴爾雅克一手提拔出來的大使,因為他經常奔走于巴爾雅克之門。他的哥哥蒙太居騎士是太子侍從武官,與這兩位夫人相識,並且也認識阿拉利神父,而阿拉利神父是法蘭西學士院院士,我有時也見到他。布洛勒伊夫人知道大使要物色一個秘書,就介紹我去。我們接頭了,我要求五十金路易的薪金。既擔任這個職務,就不能不撐持場面,我所要的並不算多。他卻只肯給我一百個皮斯托爾,旅費由我自備。這種條件是可笑的,我們沒有法子談攏。弗蘭格耶先生又拼命留我,他的情誼占了上風。我待下來了,蒙太居先生就帶著另一個秘書走了;這個秘書叫福羅先生,是外交部派給他的。他們倆剛到威尼斯就鬧翻了,福羅發現是跟一個瘋子共事,便掉頭而去。蒙太居因為身邊只有一個叫比尼斯的年青神父,只能在秘書下寫寫信,不能擔任秘書工作,於是又找上了我。他的騎士哥哥是個精明人,對我再三勸說,暗示秘書這個職位還有些別的收益,因而把我說動了,我就接受了一千法郎的待遇。我又得到二十個金路易做路費,於是就動身了。

  到了裡昂,我原想取道色尼山,以便順路看看我那可憐的媽媽。可是一方面由於戰事的關係,並且想節約一點,另一方面又要到米爾普瓦先生那裡去拿護照——他當時在普羅旺斯地區指揮軍隊,人家叫我去找他的,——所以我就從羅伯河順流而下,到土倫去搭海船了。蒙太居先生因為少不了我,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催我快去,但一個意外事件卻延誤了我的行程。

  那正是墨西拿瘟疫流行的時期。在那裡停泊的英國艦隊檢查了我乘的那只海船。這就使我們在一個漫長而艱苦的航程之後,一到熱那亞又受到二十一天的檢疫隔離。旅客可以自己選擇檢疫期的居住地方,或者留在船上,或者搬到檢疫所去。不過我們事先被告知,檢疫所因為還沒有來得及佈置,除四壁之外空無一物。大家都選擇了留船受檢那條路。我呢,船上難堪的暑熱,狹隘的空間,既無法走動,又多蚤虱,我寧願冒險住到檢疫所去。我被引到一座三層樓的大房子裡,裡面絕對空空如也,窗戶、床鋪、桌子、椅子,一樣也沒有,想坐連一張小板凳也沒有,想睡連一把稻草也沒有。人家把我的大衣、旅行袋和兩口箱子送來,接著就把大門用大鎖鎖上。於是我就是在那裡,任憑我自由自在地走動,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從這層樓走到那層樓,到處都是一樣的寂寞,一樣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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