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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在我和這幾位先生討論的過程中,我深信,既確實而又驚訝地深信,學者們固然有時比一般人的成見少,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對已有的成見卻堅持得比一般人更厲害。儘管他們提出的反駁大部分都那麼無力,那麼不正確,儘管我承認我在回答的時候有些膽怯,而且措辭不當,但是我的理由是不容置辯的,然而我卻沒有一次能使他們瞭解,使他們滿意。我總是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們還沒有懂我的意思就用幾句漂亮話輕易地對我進行反駁。不曉得他們從哪裡挖出了一個蘇埃蒂神父,說他曾想出用數字表達音階。這就足以使他們認為我的記譜法不算是新發明了。這倒也還罷了,因為儘管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什麼蘇埃蒂神父,儘管他那根本沒有考慮八度音的記錄教堂歌曲的七音記譜法不能和我發明的簡單而方便的方法相提並論——我的方法可以很容易地用數字把音樂裡可能想像到的一切,如音符、休止符、八度音、節拍、速度、音值等等都表示出來,而蘇埃蒂對這一切根本未加考慮;儘管如此,如果只就七個音符的基本表達法而論,說他是最初的發明人倒也是十分確實的。但是,他們除了對這種原始發明過度重視以外,並不就此罷休,在談到記譜體系的內容時,完全一派胡言,不知所云。我的記譜法的最大優點就是省掉變調和音符的麻煩,所以,同樣的一支曲子,不論你用什麼調,只要在曲子開頭換上一個字母,全由就隨你的意思記下來了,移調了。這些先生們聽到巴黎亂彈琴的樂師說移調演奏法毫無價值,他們就從這一點出發,把我的體系的最大優點反而當成是反對它的不容置辯的理由。他們決議說,我的音符便於聲樂,不便於器樂,而實際上他們應該說,我的音符既便於聲樂,更便於器樂。學士院根據他們的報告,給我發了一張獎狀,措辭誇獎備至,骨子裡卻可以看出,它認為我的記譜法既不新穎,又無用處。我後來為公眾寫了一部題為《現代音樂論》的書。我認為沒有必要把這樣一張獎狀作為該書的裝飾。

  這件事使我有機會體會到,為了正確審查一個專門問題,儘管你對各門科學的知識很廣博,如果你在廣博之外不加上對這一問題的專門研究,則遠不如一個知識淺陋而對這一門卻研究得既專又深的人。對於我的記譜法的唯一站得住腳的反對意見,是拉莫提出來的。我剛一向他說明我的體系,他就看出了它的弱點。「你那些符號,」他對我說,「是很好的,好就好在它們簡單明瞭地確定音值,清楚地表現音程,並且能將複雜的東西簡單地表示出來,這都是普通的記譜法所辦不到的。但是它們壞就壞在要求用腦子去想,而腦子總是跟不上演奏的速度。」「我們的音符的位置,」他又說,「明擺在眼前,不必用腦子去想。如果兩個音符,一個很高,一個很低,用一大串中間的音符連接起來,我一眼就看出由此到彼的順序變化的進程,可是,用你的記譜法,要我摸清這一大串,就必須把那些數字一個一個拼出來,一目了然卻做不到。」我覺得這個反對意見是無法反駁的,登時就同意了。儘管這個反對意見既簡單又明顯,卻只有老手才能說出來。當時沒有一個院士能夠想到這點,是不足為奇的。然而出奇的倒是那些大學者可謂無所不知,而他們竟不懂每個人只應該審查自己本行以內的事物。

  由於我時常拜訪我的審查委員和其他院士,這就使我得以結識巴黎文壇中最傑出的人物。所以,當我後來一躍而進入文士之林的時候,我已經是他們的舊相識了。至於目前,我還是專心搞我的記譜法,一意要在音樂這門藝術中掀起一場革命,並從而一舉成名;藝術界的這種一舉成名,在巴黎經常是使你名利雙收的。我關起房門,以一種說不出的熱情,一連埋頭幾個月,把我向學士院宣讀的論文徹底改寫了,改成一部以公眾為對象的作品。困難的是要找到一個書商肯接受我的手稿,因為要鑄新字就得花幾個錢,書商們是不肯把錢花在新作者頭上的,而我卻認為用我的作品撈回我寫作時的伙食費也似乎是天公地道的事。

  博納豐為我找到了老基約,老基約就跟我訂了合同,獲利對分,而出版稅則由我一人負擔,這位老基約把事情辦得如此之糟,出版稅我是白付了,出的第一版書呢,我卻沒有拿到一文錢。雖然德方丹神父答應為我宣傳,別的報人對這本書也頗有好評,書的銷路似乎還是不佳。

  試驗我的記譜法的最大障礙,就是人家怕這種方法如果不能通行,學的時間就算白費了。我的解釋是,我的方法使概念非常清楚,即使想用普通的方法學音樂,如果開始先掌握了我的記譜法,反而可以節省時間。為了拿實驗來證明,我免費為一位美國女人德盧蘭小姐教音樂。她是羅甘先生介紹來的。教了三個月,她就能用我的音符讀任何樂曲,甚至能依譜唱任何困難不太大的樂曲,比我自己還好。這個實驗的成功是驚人的,然而沒有人知道。若是別人,一定要在報上大吹特吹了;但是我,雖有若干才能發明一些有益的事物,卻從來沒有才能去宣揚它,藉以牟利。

  就這樣,我的埃龍噴水器又一次損壞了;可是,這一次我已是三十歲的人了,在巴黎街頭,沒有錢就不能生活,而我在巴黎是無所憑依的。在這種窘迫環境裡,我所採取的辦法,只有不曾好好讀過本書第一部的人才會感到驚訝。我總算又緊張又勞而無功地忙過一陣了,我需要喘口氣。我不僅不悲觀失望,反而安於疏懶和聽天由命;為了讓老天爺有時間去解決問題,我不慌不忙地吃著我那僅存的幾個金路易,並不取消我那悠閒的享樂,只是花費上稍微節約一些,兩天只坐一次咖啡館,一星期只去兩次劇院。關於花街柳巷的耗費,我沒有什麼可改弦更張的,因為我一輩子也不曾為此花過一文錢,除了唯一的一次例外,這我在下面就要說到。

  我手裡連三個月的生活費都沒有,而我卻把這種懶散而孤獨的生活過得那麼安閒、那麼愉快、那麼滿懷信心,這正是我生活的特點之一,也是我性情乖僻的一斑。我極端需要人家想到我,卻也正是這種極端需要使我喪失了抛頭露面的勇氣,越是需要登門拜訪,我就越覺得這種登門拜訪無聊,以致連那些院士們,連我已經掛上鉤的那些文壇人士,我都不願去看了。只有馬裡佛、馬布利神父、封得奈爾我有時還繼續去看看。我甚至把我的喜劇《納爾西斯》拿給馬裡佛看了。他很賞識,並且惠然予以修改。狄德羅比他們都年輕,差不多和我同歲。他愛好音樂,也懂得音樂理論。我們常在一起談談音樂,他也對我談了他的一些寫作計劃。這樣,在我們兩人之間不久就建立了更親密的關係,這種關係維持了十五年,如果我不是由於他自己的過失不幸被拖進他那一行業的話,這種關係是會維持得更久的。

  在我迫不得已去乞討麵包之前所剩下的這點短暫而寶貴的間歇時間裡,我利用它幹了些什麼,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我利用它來背誦大段的詩作,這些作品我讀了不下一百遍,又忘掉一百遍。每天上午十時左右,我就到盧森堡公園去散步,衣袋裡帶著一本維吉爾或盧梭的集子。我在那裡一直呆到午餐的時侯,有時背一首宗教頌歌,有時背一首田園詩,雖然背了今天的就忘了昨天的,但我總是不灰心。我還記得,尼西亞斯在敘拉古慘敗之後,被俘的雅典人以背誦荷馬史詩謀生。我要從這種好學的榜樣當中得出一點教益,那就是發揮我的良好的記憶力,把所有詩人的作品都熟記在心,以備將來窮途潦倒無以為生時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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