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又遇到了博爾德先生。我和他很久以前就相識了,他並且時常由衷地、真心實意地幫助我。這一次他熱誠如故。就是他幫忙把我的幾本書賣掉了,而且親自或者托人為我寫了幾封很好的去巴黎的介紹信。我又會到了地方長官先生,他原是博爾德先生給我介紹認識的,這次我又通過他認識了黎希留公爵。公爵那時正途經裡昂,巴呂先生把我介紹給他。他很好地接待了我,並且要我到了巴黎後去看他;後來我果然去看了他好幾次,然而,我認識了這樣高的顯貴——以後我還要常常談到的——卻始終未得到任何助益。

  我又見到了音樂家達維,他曾在我以前某次旅行時救過我的急。他曾借給我或贈給我一頂便帽和幾雙襪子,雖然我們後來時常見面,我卻一直沒有還他,他也一直沒有向我索取。不過我後來也送過他一件禮物,價值差不多相當。如果要講我應該做些什麼事情,我是可以把自己說得更好些的,但是我現在是在講自己實際的所作所為,可惜,這是兩碼事了。

  我再次見到了那位高貴、大方的佩裡雄,這一回他又使我感受到了他平素的那種慷慨豪爽,因為他給了我和他當年給予那好心的貝爾納同樣的饋贈:他給我付了驛車車費。我又見到了外科醫生巴裡索,他是天下第一位心地善良而樂善好施的人;我還見到了他疼愛的那位戈德弗魯瓦,他十年來一直贍養著她。這位戈德弗魯瓦除了性情溫柔、心地善良外,幾乎一無可取,但是任何人見到她就不能不對她表示同情,離開她就不能不感到憐憫;由於她已經到了肺癆病的末期,不久之後也就與世長辭了。一個人所愛的對象是怎樣的性格,最足以說明這個人的真正天性了。你只要見過那溫柔的戈德弗魯瓦,你就會知道善良的巴裡索是個什麼人。

  對於這些善良的人們,我都感激。然而後來我和他們都疏遠了,當然不是由於忘恩負義,而是由於我那種不可克服的常使我貌似忘恩的疏懶。他們的隆情厚誼,我未嘗一日忘懷,但是要我不斷地向他們表示感激之情,卻比用行動報答他們要困難得多。準時寫信始終是我力所不及的事;我一開始疏於音問,就感到羞慚,不知該怎樣彌補過失,這種羞慚和尷尬又反過來加重我的過失,我就索性不再寫信了。因而我就音訊杏然,仿佛把朋友們全忘掉了。巴裡索和佩裡雄簡直毫不介意,我發現他們始終熱腸如故;但是人們在二十年後的博爾德先生身上將可以看到,當一個才子以為被人疏遠了的時候,他的自尊心會激起怎樣的報復情緒。

  在離開裡昂之前,我不應該把一個可愛的人兒忘掉。我又見到了她,感到格外喜悅,她在我的心頭留下了極其溫馨的回憶。這個人就是賽爾小姐,我在第一部裡曾經提到過她,後來我住在馬布利先生家裡時又和她再度相逢。我這次旅行,比較悠閒,因此和她相見的次數也比較多。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感情,我也有理由相信她的心並不與我相反,但是她對我是如此信任,使我根本不能產生濫用這種信任的念頭。她沒有任何資財,我也是身無長物;我們的處境太相同了,不容許我們結合起來,而且我心裡另有打算,根本不想結婚。她告訴我,有一位年青的商人熱內夫先生似乎很想贏得她的愛情。我在她家也見過他一兩次,覺得他象個正派人,而且大家也都說他為人正派。我深信她和他的結合會是很幸福的,因此很盼望他能娶她。後來他果然娶了她。為了不致擾亂他們的純潔愛情,我就趕快離開了,並衷心祝願這位可愛的人兒幸福無量。可惜我的祝願在塵世只實現了很短一段時間,我後來聽說她結婚只兩三年就死了。我在旅途中一直懷念她,我當時感覺到,後來每想起她時也感覺到,為義務和道德而犧牲固然是痛苦的,但是這種犧牲在內心深處留下的溫馨的回憶,作為補償是綽綽有餘的。

  上次旅行,我是怎樣單從巴黎的不利的方面看這個城市,這次旅行,我也就怎樣單從巴黎的輝煌的方面看這個城市。不過,所謂輝煌並不是指我的住所而言;按照博爾德先生給我的一個地址,我住進了離索爾朋不遠的科爾蒂埃路的聖康坦旅館。糟透的街,糟透的旅館,糟透的房間。然而在這旅館裡卻曾住過許多傑出之士,如格雷塞、博爾德、馬布利和孔狄亞克兩位神父以及其他一些人,可惜我那時一個也沒有遇到。不過我在那裡遇到了博納豐先生,他是個破腳紳士,好爭訟,一副咬文嚼字的典雅派的樣子。由於他,我認識了我現在最老的朋友羅甘先生。我又通過羅甘先生認識了哲學家狄德羅。關於狄德羅,我在下面還有很多話要說。

  我是一七四一年秋天來到巴黎的,隨身帶著十五個金路易的現款以及我的《納爾西斯》喜劇和我的音樂改革計劃,這些就是我的全部本錢。因此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急於要拿自己的存稿來想辦法。我趕緊利用我帶來的許多介紹信。一個年青人到了巴黎,面孔長的過得去,顯得有些才能,總是靠得住有人接待的。我受人接待了。這種接待給了我很多愉快,但是無大實益。在介紹給我的那許多人之中,只有三位對我有點用處,一個是達梅桑先生,他是薩瓦貴族,當時是宮廷侍從,我相信他還是卡利尼安公主的寵臣;一個是博茨先生。他是銘文研究院的秘書,國王辦公室的紀念章保管員;還有一個是卡斯太爾神父,耶穌會教士,明符鍵琴的發明者。陳達梅桑先生外,其餘二人都是馬布利神父介紹給我的。

  達梅桑先生為了滿足我的迫切要求,又給我介紹了兩個人:一個是加斯克先生,波爾多議院議長,拉得一手好提琴;另一個是萊翁神父,當時住在索爾朋神學院,是個很可愛的年青貴族,在社交場中以羅昂騎士的名字出過一陣風頭之後就在盛年死去了。兩人都異想天開,要學作曲。我教了他們幾個月,稍微補充了一下我的幾乎枯竭的旅囊。萊翁神父跟我交上了朋友,想聘我做他的秘書,但是他並不富有,只能給我八百法郎,我很歉然地拒絕了,這樣的待遇實在不能維持我的衣食住行。

  博茨先生很好地接待了我。他愛學問,也有學問,但是有點學究氣。博茨夫人簡直可以做他的女兒,她容光照人,而且有點矯揉造作。我有時在他們家吃飯。在她的面前,我的樣子顯得十分笨拙。她的舉止隨隨便便,更加重了我的羞澀感,一舉一動都格外可笑。當她把菜碟送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總是伸出叉子把她遞來的萊謙而遜之地叉上一小塊,因此當她把打算給我的菜碟交給僕人的時候,總是轉過身去,怕我看見她笑。她沒有料到我這鄉下佬的腦袋裡也並非空無一物。博茨先生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雷奧米爾先生,這位雷奧米爾先生在每星期五學士院例會的日子都來他家吃晚飯。他把我的方案對他談了,並說明我有意把方案送請學士院審查。雷奧米爾先生答應了,並向學士院提交了我的建議書,此事蒙該院接受了。到了預定的日子,我由雷奧米爾先生引進學士院,由他作了介紹。同一天,即一七四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就榮幸地在學士院裡宣讀了我早就為此準備好的論文。儘管這個大名鼎鼎的機關的確十分莊嚴肅穆,但我並沒有感到象在博茨夫人面前那麼靦腆,我的宣讀和答辯都還應付得不太壞。我的論文成功了,並博得許多頌詞,這些頌詞既使我驚,又使我喜,因為我幾乎不能想像,在這些院士的心目中,任何不是院內的人居然會有常識。被指定審查我的方案的委員是梅朗、埃洛和富希三位先生。他們當然都是傑出之士,但是沒有一個懂得音樂,至少懂的程度不足以使他們有能力審查我的方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