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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我是在十一月末動身的,我在這個城市一共住了六個星期或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大約花掉了十二個金路易,無論是在健康方面或是在醫學知識方面,我都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只有菲茨莫裡斯先生的解剖學課程對我還有點益處,但我只是剛剛開始,後來由於解剖屍體的臭味我實在受不了,不得不放棄了這門課程。

  我內心深處對於我的這個決定頗感不安,我一邊繼續往聖靈橋進發一邊尋思,這條道通向聖昂代奧勒鎮也通向尚貝裡。我對媽媽的想念和她給我的來信——雖然她的信沒有拉爾納熱夫人的信那麼頻繁——在我的內心深處喚起了一股悔恨的情緒。在來時的路上,我的這種心情被抑制住了,這次在歸途中懊悔的情緒變得非常強烈,以致把我尋歡作樂的興趣完全打消了,只有理智的聲音在發揮作用。首先,我若再去扮演冒險家的角色,很可能不象第一次那樣僥倖;只要聖昂代奧勒鎮有一個人到過英國,或者認識英國人,或者會說英語,我就能夠被揭穿。拉爾納熱夫人的家庭也可能對我反感,甚至會不客氣地對待我,還有她那個女兒——我情不自禁地想念她已經超過了應有的限度——更使我惶恐不安:我生怕會愛上她,這種恐懼心已決定了事情的一半。我想,她母親待我那麼好,難道我竟想以誘惑她的女兒、和她發生最可鄙的關係、給她家庭製造分裂、羞辱、醜名和無窮的痛苦來報答她母親對我的一番好心嗎?想到這裡,我內心十分恐怖。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假如這個可恥的傾向稍一露出苗頭,我一定要和它搏鬥,把它消滅掉。可是,我為什麼要去尋找這種搏鬥呢?和她母親生活在一起,由於日久生厭而貪戀起女兒,卻又不敢向她表露心情,這將是多麼可悲的處境啊!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尋找這種處境?!難道是為了追求我早已享盡其精華的快樂,而使自己置身於不幸、受辱和後悔無窮的境地嗎?很顯然,我的欲望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活力;尋樂的興趣還在,但激情已經沒有了。除此以外,還摻雜著一些其他的想法:我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己的責任,想到我那位善良而豪爽的媽媽,她已經負了不少債,而由於我的胡亂花錢,她負債又增多了;她為我操盡了心,而我卻這樣卑鄙地欺騙了她。我所感到的內疚太激烈了,終於戰勝了一切。在離聖靈橋已經不遠的時候,我下定決心,到聖昂代奧勒鎮後片刻不停,一直走過去。我勇敢地執行了這項決定,雖然我承認當時不免感到有點惋惜,但同時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內心的滿足,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應該佩服我自己,我能夠將自己的責任置於自己的歡樂之上。」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從讀書中得到的益處:它教導我進行思考和比較。我想起不久以前自己曾接受了十分純潔的道德原則,我給自己訂立了明智而崇高的立身之道,並且以能夠遵守這些道理而深感自豪。然而我感到羞愧的是,我竟否定了自己的原則,這麼快這麼明目張膽地背棄了自己所訂立的立身之道。現在這種羞愧心戰勝了我的情欲。在我的決心中,虛榮心和責任心所起的作用或許是相等的,這種虛榮心雖然不能算作美德,但它所產生的效果是那麼相似,即使弄混了也是可以原諒的。

  善良的行為有一種好處,就是使人的靈魂變得高尚了,並且使它可以做出更美好的行為。因為人類是有弱點的,人受到某種誘惑要去做一件壞事而能毅然中止,也就可以算作善行了。我一下定決心,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了,或者更正確地說,我又恢復了以前的我,恢復了迷醉的時刻曾一度消逝了的我了。我滿懷高尚的心情和善良的願望繼續著我的路程,一心想悔贖前愆,決定以後要以高尚的道德原則來約制我的行為,要毫無保留地為最好的媽媽服務,要向她獻出和我對她的愛戀同樣深切的忠誠,除了愛我的職責並聽從這種愛的驅使以外,決不再聽從其他的意念。唉!我以一片真心重新走上了正路,這似乎可以使我得到另一種命運了,然而我的命運是早已註定了的,並且已經開始了,當我那顆滿懷著美好和真誠之愛的心靈,不顧一切地奔向那純潔和幸福的生活的時候,我卻接近了將要給我帶來無數災難的不幸時刻。

  我那急於到達的迫切心情使我出乎預料地加速了行程。我在瓦朗斯向媽媽通知了我到達的日期和時刻,由於我趕路的結果,到達的日期比預計的提前了,我就故意在沙帕雷朗停留了半天,以便準時抵達。我願意盡情地享受一下同她久別重逢的快樂,而且還願意把這個時刻再稍微延長一會兒,以便給這種快樂再加上一點急切期待的樂趣。這種辦法以往一直是成功的:我每次歸來就像是個小小的節日。這一次我也希望如此,所以儘管我思歸之情是那麼急切,但是把歸期稍微延緩一下,也是值得的。

  因此,我完全是按照預定的時間到達了。從老遠,我就希望看見她在路上等候我,我離家越近,心跳得越厲害,及至到家後,已經氣都喘不過來了,因為我在城裡時就下了車。可是無論是在院子裡,在門前,在窗口,我一個人都沒有看見。我的心馬上慌了,怕發生了什麼意外。我走了進去,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傭工們在廚房裡吃點心,一點兒也看不出大家是在等候我的樣子。女僕看到我還吃了一驚,她並不知道我要回來。我走上樓去,終於見到了她,見到了我那親愛的媽媽,見到了我那如此深切、如此熾烈、如此純真地愛著的媽媽。我奔上前去,撲倒在她的腳下。「啊!你回來了,我的孩子,」她一面擁抱著我,一面向我說,「你一路上好嗎?身體怎麼樣?」這種接待使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問她是否接到了我的信。她說接到了。我回答說;「我還以為你沒有接到呢!」我們的話就到此為止。當時有一個年輕人同她在一起。我認識他,我動身以前就在家裡見到過他;不過這一次他好象就住在這裡了,事實上也正是這樣。簡而言之,我的位置被別人佔據了。

  這個青年是伏沃地方的人,他的父親名叫溫費裡德,是個守門人,自稱是希永城堡的上尉。上尉先生的這個兒子是一個年輕的理髮師,他就以這種身分奔走於上流社會裡,他也是以這種身分到華倫夫人家裡來的。華倫夫人很好地接待了他,一如她盛情接待所有過路的人,特別是她家鄉的人一樣。他是一個相當庸俗的高個兒的金黃色頭髮少年,體格倒還端正,但面貌卻相當平凡,智力也是如此,談起話來很象漂亮的利昂德。他用他那一行業的人所特有的腔調和方式滔滔不絕地敘述他自己的那些風流韻事;列舉了一半同他睡過覺的侯爵夫人的名字,並且還自吹自擂地說,凡是他給理過發的那些漂亮女人,他都給她們的丈夫戴過綠帽子。他無聊、愚蠢、粗魯、厚顏無恥;不過,在其他方面,他還是個道地的好人。這就是我出門在外時她找來的我的替身,也就是在我旅行回來後她向我推薦的合夥人。

  啊!如果擺脫了塵世羈絆的靈魂,還能從永恆之光的懷抱中看到人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我親愛的尊敬的幽靈啊!那就請你原諒我未能對你的過錯比對自己的過錯表示出更多的寬恕,原諒我把這二者同時揭露在讀者的面前吧!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自己,我都應當而且也願意說真話,在這方面你的損失要比我的損失小得多。啊!你那可愛而和藹的性格,你那永不厭倦的好心腸,你的直爽和一切卓越的美德,這裡有多少優點可以拿來抵償你的缺點啊,如果可以把僅只是理智造成的錯誤也叫做缺點的話!你做過錯事,但並非墮落。你的行為應該受到責備,但你的心總是純潔的!要是把好事和壞事放在天平上來衡量,公正地判斷一下:有哪一個女人——如果她的私生活也能象你的私生活這樣公開擺出來讓大家看看——敢於同你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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