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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旅行中的愛情本是不能持久的。我們必須分手了。老實說,我們也該分手了,這並不是說我已經感到厭倦或者即將感到厭倦,我是日甚一日地沉溺在對她的依戀中。儘管拉爾納熱夫人很有節制,我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但我決心要在我們分手以前用我剩下的那點精力盡情享受一番,她為了防止我接近蒙佩利埃的姑娘,所以也就順從了。為了給分別找些安慰,我們制定了重新會面的計劃。我們的決定是:既然這種調養方法對我有好處,我可以繼續採用這種方法,並且到聖昂代奧勒鎮去過冬,由拉爾納熱夫人來照管我的生活。不過我需要在蒙佩利埃逗留五六個星期,以便給她留點時間做些必要的安排,免得讓人說閒話。關於我到聖昂代奧勒鎮後所應該知道的事情,應該說的話,以及應該採取怎樣的態度,她都給了我非常周詳的指導。我們還約好在見面以前要彼此通信。她很鄭重其事地囑咐了我很多關於愛護身體的話;她勸我去找一些名醫,要嚴格遵守他們的一切規定;她還說,不管他們的規定如何嚴格,等我重新回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一定要擔負起讓我遵守的責任。我相信她的話都是出自真實的感情,因為她愛我:她在這方面的種種表現比對我的愛撫更為可靠。她從我的行裝看出我並不是很有錢的,雖然她本人也不闊綽,但在我們分手的時候,她一定要把她從格勒諾布爾帶來的相當多的錢分給我一半,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推辭掉了。最後,我離開了她,我的心完全被她佔據了,同時我覺得我在她心裡也留下了對我的真正的愛戀。

  我一面從頭回憶著和她走過的那段路程,一面繼續著我的行程,這時我深感快慰的是,我坐在一頂舒適的車子裡,可以盡情回味我所得到的快樂,並憧憬著她所講給我的快樂。我一心只想聖昂代奧勒鎮和我不久就要在那裡開始的美好生活,在我心目中,除了拉爾納熱夫人和她的一家人以外,天地間的其他一切和我都沒什麼關係了。連媽媽也被拋到腦後了。我以全副精力在我思想中把拉爾納熱夫人對我說過的那一切細節都聯繫到一起,以便對她的住處、她的鄰居、她的交往和她的整個生活方式先有一個概念。她有一個女兒,她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提到她的這個掌上明珠。這個姑娘已經滿十五歲了,活潑可愛,性情溫和。拉爾納熱夫人曾向我保證,她一定會喜歡我的,我一直沒有忘掉這個諾言,我非常好奇地想著拉爾納熱小姐將怎樣對待她母親的親密朋友。這就是我從聖靈橋一直到勤木蘭這段路程中心裡所想的一些主要內容。有人告訴我可以去看看加爾大橋,我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吃了幾枚甘美的無花果作早點,隨後就找了一名嚮導去參觀加爾大橋了。這是我看見的第一個古羅馬人的偉大工程。我正希望看到一個無愧是從羅馬建築者手中創造出來的建築物,走近一看,它竟超過了我的想像,這是我這一輩子中唯一的一次。只有羅馬人才能在我身上產生這樣的效果。這一樸素宏偉的工程的壯麗氣派引起我的驚歎,特別是由於這個建築物正是建築在廣漠無人的荒野中,這一片寂靜荒涼的景象使得這個古跡更顯得奇突和令人讚歎不已。這架所謂的大橋原來只不過是古代的一個輸水道。人們不禁在想,是什麼力量把這些龐大無比的巨石從遙遠的採石場運到這裡來的呢?是什麼力量把無數人的勞力集中在這個沒有一個居民的地方呢?我把這個雄偉建築的三層都遊覽了一遍,一種景仰的心情使我幾乎不敢用腳踐踏。我的腳步在那些寬闊的穹窿之下所發出的響聲使我覺得好象聽到了建築者的宏亮嗓音。我覺得自己就象一個昆蟲似的迷失在這個氣勢磅礴的龐大建築中。我雖然感到自己渺小,同時卻又覺得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力量把我的心靈提高到另一種境界,不由地感歎道:「要是我是一個羅馬人該多好啊!」我在那裡呆了好幾個鐘頭,沉溺在令人心曠神怡的默想裡。我回來的時候精神恍惚,好象在想什麼心思似的,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是於拉爾納熱夫人不利的。她十分關心我不要被蒙佩利埃的姑娘所勾引,但她卻忘記告誡我不要被加爾大橋所迷惑,可見,一個人總不能什麼都考慮得十分周到的。

  我在尼姆參觀了競技場。這是一個遠比加爾大橋宏偉得多的大建築,不過它給我的印象反而不那麼強烈,這或許是由於我參觀了第一個建築物以後,再看什麼也不覺得稀奇了,也或許是因為這第二個建築物位於城市中心,不那麼容易引起人們的驚異。這麼寬闊壯麗的競技場,四周卻盡是簡陋的小矮房子,而場內還蓋了許多更矮小更簡陋的房子,以致使整個建築物只能給人一種混亂而不協調的印象,遺憾和不愉快之感窒息了喜悅和驚奇的心情。日後,我又參觀了韋羅納的競技場,那個競技場比尼姆的這個競技場小得多,也不如尼姆競技場那樣美觀,但是保存得十分完整,維持得非常清潔,因此給我的印象反而更深刻更愉快些。法國人對什麼都漫不經心,對於古跡毫不愛護。他們無論幹什麼,在開始的時候是一團火熱,最後是草草了事,而且什麼也不會保存。

  那時我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我那尋歡作樂的心一旦被勾起之後,就猛烈地燃燒起來。我在「呂奈爾橋飯店」停留了一天,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那裡同其他旅伴大吃一頓。這個飯店本是全歐洲最受人讚賞的一個飯店,那時它對這種聲譽還是當之無愧的。店主人很會利用這個旅店的優越條件,所供應的菜肴都是最豐富、最精美的。在荒郊,在這樣一家孤零零的飯店裡,竟能享受到有海魚和淡水魚、有上等野味和名貴美酒的盛饌確是一件稀罕事;而且店主人在招待客人方面是那麼細心、那麼周到,只有在王公富豪之家才能遇到,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掙你三十五個蘇。但是,這個「呂奈爾橋飯店」沒有能長久維持下去,由於過分指望自己的聲譽,最後竟完全喪失了聲譽。

  我在這一段旅程中,連自己是個病人都忘了,只是到了蒙佩利埃才想起我的病來。我的鬱悶症完全好了,但是所有其他的病依然存在;雖然由於時間已久,我也習以為常了,病情卻是存在的,如果有人突然得了這樣的病,他會覺得活不長的。實際上,我的那些病,與其說是使我感到難受,不如說是使我感到害怕,它們所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看來超過它們預示即將毀滅的肉體上的痛苦。因此,當我的心被我的那些強烈的情欲所佔據的時候,我就把一切疾病置之度外了;然而,我的病究竟不是出自我的想像,所以當我的精神一安定,病症又立刻感覺出來了。這時我開始鄭重其事地考慮起拉爾納熱夫人的勸告和我旅行的目的。我馬上去找最有經驗的名醫,主要是去找費茲先生,而且為了小心起見,我索性在一位醫生家裡包飯。這位醫生名叫菲茨莫裡斯,是愛爾蘭人,有很多學醫的學生在他家裡包飯;一個病人入夥,還有這樣一個方便,就是菲茨莫裡斯先生所收的膳費並不多,而且他以醫生的資格給在他家用餐的人偶爾看看病則不取分文。他負責執行費茲先生的處方,並照顧我的健康。在實行節食療養法方面,他是非常盡職的,人們決不會在他家裡得胃病。我雖然對於飲食上所加的種種限制並不覺得怎樣苦惱,但是可以拿來對比的東西似乎仍在眼前,使我有時不能不感覺到,就作為一個供應者來說,陶裡尼揚先生比菲茨莫裡斯先生要高明許多。然而在這裡,我也決不至於餓得太厲害,再說,所有那些青年有說有笑,都很快活,這樣的生活方式對我的身體確實有益,我不象先前那樣整天無精打采了。每夭早晨我服用藥品,主要是喝一些我也不知叫什麼名字的礦泉水,我想是瓦耳斯的礦泉水吧,此外就是給拉爾納熱夫人寫信。我們之間的通信一直在繼續,我盧梭是以杜定的朋友的名義來收轉那些信件的。中午,我便和同桌用餐的某個青年到拉卡努爾格去散散步。這些青年都是些頂好的小夥子,午飯前我們總是先集合在一起,然後才共同進餐。午飯後一直到傍晚,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去從事一樁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到城外玩兩三場木槌擊球的比賽,輸者要請吃茶點。我是不參加玩球的,我既沒有那種體力,也沒有那種技巧,但是我參加賭東道。由於關心輸贏,我跟著那些玩球的人和木球在坎坷不平、滿是石子的道路上跑來跑去,這對我倒是一種十分相宜的運動,既愉快又有益於身體。我們在城外的小酒店裡用茶點,不消說,這是非常快活的。但是我要補充一句,雖然小酒店中的那些女孩子們長得都很漂亮,我們在吃茶點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輕佻的舉動。菲茨莫裡斯是擊球的能手,他是我們的頭兒。我可以說,儘管大學生的名聲不怎麼好,但是這群年輕人所表現的莊重和禮貌,就是在許多成年人中也是很難見到的。他們喧嘩而不輕狂,活潑而不放肆。任何一種生活方式,只要我不感到它的壓力,我是很容易適應的,而且願意它永遠繼續下去。在這些大學生當中,有好幾個是愛爾蘭人,我盡力向他們學幾句英語,以便到聖昂代奧勒鎮後,必要時可以應用。我去那裡的時刻現在越來越近了,拉爾納熱夫人每次來信都催我去,我也準備照她的話去做。我看得很清楚:我的那些醫生對我的病毫無理解,都把我看作是一個沒病找病的人,因此就拿豨薟、礦泉水和乳漿來敷衍我。同神學家們正相反,醫生和哲學家認為只有他們能夠解釋的才是真的,他們是以自己能否理解來斷定事物的有無。這些先生們關於我的病一無所知,因此,我就算沒有病了:怎麼能懷疑醫學博士不是無所不知的呢?我看他們只是在想法捉弄我,讓我把錢花完為止,我認為聖昂代奧勒鎮的那位能夠代替他們,也絕不會比他們差,而且還可以使我更愉快些,於是我決定選擇她,並抱著這種聰明的打算離開了蒙佩利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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