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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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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彼此熟悉了,每人總要談談自己的事,談談從哪兒來,談談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當時我很窘,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在上流社會的人們中間,特別是同上流社會的女人在一起,一說我是新近才改信天主教的,馬上就會沒有人理我。我不知道是出於怎樣一種古怪念頭,竟想裝起英國人來,我自稱是詹姆士二世黨人,大家也就真地相信了。我說我叫杜定,人們也就叫我杜定先生。當時有一位討厭的陶裡尼揚侯爵也在那裡,他同我一樣,也是一個病人,不僅老態龍鍾,脾氣還不怎麼好,他竟和杜定先生攀談起來。他同我談到詹姆士王,談到爭奪王位的人,談到聖日爾曼故宮。我當時真是如坐針氈,因為我對這些事知道的很有限,我只是在哈密爾頓伯爵的作品裡和報紙上讀到過一些。可是。我知道的材料雖不多,利用得還不錯,一場談話,居然被我敷衍過去了。僥倖的是他沒有問我英國語言上的問題,因為我一個英文字也不認識。 我們這些人在一起倒很情投意合,因為眼看就要分手了,大家都有些依依不捨之意。在路上我們特意象蝸牛一般地慢慢前進。有一天星期日,我們來到了聖馬爾賽蘭,拉爾納熱夫人要去望彌撒。我同她一起去了,這一來幾乎把事情弄糟了。一進教堂,我的神情舉止和往常我在教堂裡一樣。她一見我那畢恭畢敬的樣子。以為我是個虔誠的信徒,因而對我產生了極不良的印象,這是兩天以後她親口向我承認的。後來,經我做出了許多獻殷勤的表示,才逐漸消除了她對我的這種印象。其實,拉爾納熱夫人本是一個富有閱歷的女人。是不甘示弱的,她情願冒點危險向我先表示好感,以便看一看我究竟抱什麼態度。她三番兩次向我表示好感,又表示得那麼熱,以致我不相信她是看上了我的相貌,而認為她是在譏笑我。根據這種愚蠢的想法,我真做了不少蠢事,那時我的表現比《遺產》喜劇中的那位侯爵還不如。拉爾納熱夫人也真能堅持,她不斷和我調情,還向我說了那許多溫存的話,即使一個不象我這麼傻的人也很難把這都看作是真的。她越向我表示好感,我越認定我的看法不錯,最使我感到苦惱的是,鬧來鬧去我竟真地產生了愛情。我對我自己說,並且也向她歎息道;「唉!為什麼這些都不是真的呢!不然我就是所有人們當中最幸福的人了!」我相信我這初出茅廬的人的傻氣只能更激起她的好奇心,她不願在這件事情上顯出她的手段的不高明。 到了羅芒,我們就跟科隆比埃夫人和她的隨從分別了。拉爾納熱夫人、陶裡尼揚侯爵和我三個人以最慢的速度、最愉快的心情繼續我們的路程。侯爵雖然是個有病而又好嘮叨人,卻是個好心人,但他不願意光看別人熱鬧而自己不插進去湊湊趣兒。拉爾納熱夫人一點也不掩飾她對我的傾心,以致侯爵比我本人還早就看出了這一點;要不是因為只有我才能有的那種多疑思想在作祟,他那些旁敲側擊的戲諺語至少會使我對原來不敢相信的她的美意產生信賴的心情。然而我竟認為他們是串通好了來戲弄我,我那愚蠢的想法越來越使我不知所措了。拿我當時所處的情況來說,既然我真地愛上了她,本可以扮演一個相當漂亮的角色,只因我有這種愚蠢的想法,結果竟使我扮演了一個最平庸的角色。我不明白拉爾納熱夫人為什麼對我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並沒有感到厭煩,為什麼沒有以極其輕蔑的態度把我甩開。但是,她確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善於識人,她看得很清楚,在我的舉止中,愚蠢的成分多,冷淡的成分少。 最後,她終於使我瞭解了她的心意。我們到瓦朗斯用午飯,按照我們可嘉的習慣,就在那裡消磨午飯後的那段時間。當時我們住在城外的聖雅克旅店,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旅店,以及拉爾納熱夫人所住的那間房子。午飯後,她要去散步,她知道陶裡尼揚先生不能去,正好可以為我們二人安排一次單獨的談話,這是她早就拿定主意要利用的機會,因為時間所剩不多了,要達到目的,再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我們沿著護城河緩步而行。於是,我又向她喋喋不休地訴說起我的病痛來,她回答的聲音是那樣親切動人,並且還不時把她挽著的我那只胳膊緊緊地按向她的胸部,我想,除了我這樣愚蠢的人以外,誰也不會不借此機會來證實她說的話是否是真心話。最有趣的是,當時我也非常激動。我曾說過,她是可愛的,現在愛情使她變得更加嫵媚動人了,使她完全恢復了青春的豔麗,她那賣俏的手段的高明,就是意志最堅定的男人也會被她迷住的。所以我當時很緊張,隨時都想放肆一下;可是我又怕冒犯她,怕招她不高興,我特別害怕的是被人嘲笑,受人揶揄、戲弄,給人提供茶餘酒後的笑料,使那個無情的侯爵提到我的無禮舉動時挖苦我幾句。這一切都使我不敢輕舉妄動,連我自己對我這種愚蠢的畏葸都很氣憤;我更氣憤的是,儘管我惱恨我的畏葸,卻又不能克服它。我那時簡直如受苦刑一般。我已經丟開我那一套塞拉東式的情話了,我覺得在這樣的大路上情話綿綿實在可笑。由於我不知道應該採取什麼態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好不吭聲。我的樣子就好象是在跟誰賭氣似的;總之,我的一舉一動都適足以給我招來我所最怕遇到的事情。所幸拉爾納熱夫人下了一個比較仁慈的塊心。她猛地摟住了我的脖子,從而打破了這個沉默,就在這一刹那間,她的嘴唇緊貼到我的嘴唇上,這非常清楚地表明瞭一切,不容我再有任何疑慮了。這一個急轉直下真是再巧不過了,我馬上變成了可愛的人。事不宜遲。在此以前,我由於缺乏她給予我的這種信任,差不多總也不能表現出原來的我,這時我又是原來的我了。我的眼睛,我的感官,我的口和心從來沒有這樣出色地表達過我的意思,我也從來沒有這樣圓滿地彌補了我的錯誤。雖然這次小小的勝利確實使拉爾納熱夫人費了一番心思,我有理由相信她是不會感到後悔的。 即使我活到一百歲,回想起這位迷人的女人時,也會感到快樂的。我說她是迷人的,儘管她既不美,也不年輕。但她也既不醜,又不老,在她的容貌上沒有一點妨害她的智慧和她的風韻充分發揮作用的地方。和別的女人不同之處,就是她的臉色不夠鮮豔,我想那是由於過去搽胭脂太多,損害了她臉上的顏色。她在愛情上所表現的輕浮是有她的理由的,因為這是充分體現她那可愛品質的好方法。可以見到她而不愛她,但是不可能佔有她而不崇拜她。據我看,這就足以說明她並不是象對我那樣經常濫用自己感情的。她這樣快這樣強烈地愛上我,可以說是難以原諒的,但是,在她的愛中,心靈上的需要和肉體上的需要,程度至少是相等的。在我同她一起度過的那段短暫而快樂的日子裡,從她強使我遵守的節制來說,我完全可以相信,她雖然是個喜愛肉欲的女人,但她珍惜我的身體甚於滿足自己的快樂。 我們的秘密來往是瞞不過陶裡尼揚侯爵的。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對我的嘲笑;恰恰相反,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情人,一個遭受無情女人折磨的受難者。他沒有一句話、一個微笑、一個眼神能使我懷疑到他已看出我們之間的事情。如果不是拉爾納熱夫人比我看得清楚,如果不是她對我說侯爵並沒有被我們瞞住,只不過他是一個很知趣的人,我一定以為他居然被我們瞞過了。說真的,誰也不會有象他那樣的好心腸和對人那樣彬彬有禮。他對我也是如此,只是有時好說幾句玩笑話,特別是自從我取得成功以後。也許他對我說些玩笑話是表示瞧得起我,認為我並不象原先表現的那樣愚蠢。顯然,是他弄錯了,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正好利用他的錯誤,而且,說實在的,那時人們嘲笑的是他而不是我,因此我也很高興地故意給他以譏笑我的口實。我有時也反駁他幾句,甚至相當巧妙地反駁他幾句,因為我引以為榮的是,我居然能在拉爾納熱夫人面前炫耀她啟發給我的智慧。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那時我們是在一個最富足的地方和最富足的季節旅行的。由於陶裡尼揚侯爵的細心照顧,我們到處都有精美的飲食。他甚至把他這番好心一直用在我們所住的房間上了,這本來是用不著他操心的,他卻事先打發僕人去訂房間,而那個可惡的僕人不知是自作主張還是受了主人的指使,總叫他住在拉爾納熱夫人的隔壁,而把我安置在房子的盡頭。但這難不住我,我們幽會的趣味反而更加濃厚了。我們這種快樂的生活繼續了四、五天之久,在這短短的幾天中,我飽嘗了最甜蜜的肉欲之樂,並且陶醉在這種快樂裡面。我所得到的快樂是完美的、強烈的、不含有任何苦痛的成分,這也是最初的和僅有的快樂,我可以說我應該感謝拉爾納熱夫人,她使我在離開人世以前能夠領略到此中的樂趣。 即使說我對她的感情談不上是什麼真正的愛,那至少是我對她向我所表示的愛的一種溫情的回報,那是快樂中的一種十分熾烈的肉欲,是談話中的一種十分甜蜜的親昵,其中具有激情的動人魅力,卻沒有因激情而使人喪失理智的那種狂熱,以至雖有快樂也不會享受。我一生只有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愛,但不是在她的身旁。我愛她從來不象愛華倫夫人那樣,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佔有她時比佔有華倫夫人時快樂百倍。在媽媽跟前,我的快樂總是被一種憂鬱的情緒,一種難以克服的內疚心情所攪擾,我佔有她的時候不但不感到幸福,反而總以為是辱沒了她的品格。在拉爾納熱夫人身旁則完全相反,我以一個男人所能享受到的幸福而感到自豪,因此,我可以愉快地、放心大膽地縱情歡樂,我還可以分享我給與她的同樣的歡樂,我的心情是相當安定的,我以無限的虛榮心與快樂感來欣賞我的勝利,並企圖從這個勝利中得到更大的勝利。 我不記得陶裡尼揚侯爵在什麼地方離開了我們,他本是當地人,不過在到達蒙太利馬爾以前,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從那時起拉爾納熱夫人便叫她的侍女坐上我的車子。而讓我和她同乘一輛車。我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旅行是不會使我們感到厭煩的,至於沿途都有些什麼風景,那我就很難說清楚了。在蒙太利馬爾,她有些事情要辦,便在那裡停留了三天。在這三天當中,她只是為去拜訪一個人而離開我一刻鐘。那次拜訪給她招來了許多無味的糾纏和不少人的邀請。她是決不會接受那些邀請的,因此她藉口不舒服都婉言謝絕了。但這種不舒服並沒有影響我們天天在最美好的地方和最美麗的天空下兩人單獨到處遊覽。啊,幸福的三天啊!我至今還有時以惆悵的心情回憶起這幸福的三天,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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