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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的幸福日子就這樣安然地流逝著。這些日子是那樣幸福,以致使我看不到有任何東西可以擾亂它們,我只覺得除非到我生命的末日,它是不會有終結的一天的。這並不是說使我產生憂慮的泉源已經完全消失,但是我看到它的趨勢正在改變,於是我就盡力把它引向有益的方面,以便從中找到補救的方法。媽媽自己是喜歡鄉村的,她的這種興趣並沒有因和我在一起而減退。她現在也漸漸對田園工作感到興趣了,喜歡利用經營田地作為取得生計的手段,她在這方面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也很樂意加以利用。她不能滿足於她所租的那所住宅周圍的田地了,她有時租一塊耕地,有時又租一塊牧場。總之,她既然把事業心放在農事方面,她也就不再願意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裡了,拿她當時所經營的農事來看,她不久就要成為大農莊主了。我不願意看見她把經營規模擴充得如此之大,盡可能地加以勸阻,因為我知道這樣下去她准又要受騙的,加之她那種慷慨和揮霍的天性,結果總是使開支超過收益。然而,一想到這種收益不會是微不足道的,而且也可以補助一下她的生活,我也就感到些安慰了。在她所制訂的種種計劃中,這個計劃的危險性還算是最小的,而且我並不和她一樣把這當作一件牟利的事業,而是把它當作使她擺脫開那些冒險事業和騙子手的經常性的手段。根據這種想法,我急切地希望恢復體力和健康,以便照管她的事業,做她的監工或管家;當然,這樣做我就得常常丟開書本,也不再有時間考慮我的病情,從而會促進我的健康的恢復。

  這年冬天,巴裡約從意大利回來,給我帶來了幾本書,其中有邦齊裡神父所寫的《消遣錄》和所編的《音樂論文集》。這兩本書使我對音樂史和對這種藝術的理論研究發生了興趣。巴裡約同我們一起住了幾天。我在幾個月前已達到成人年齡,我已約定明春去日內瓦領回我母親的遺產,或者至少在得到我哥哥的確實信息以前先要回我本人應該繼承的那一份。事情是按照預定的步驟辦理的。我去日內瓦的時候,父親也去了。他早就去過日內瓦,也沒有人找他的麻煩,雖然對他所下的判決並未撤銷。但是,由於人們欽佩他的勇敢和尊敬他的正直,便裝作把他的事情忘記了;而政府的成員們正在忙於一個不久就要付諸實施的重大計劃,不願意過早地激怒市民,使他們恰在這個時候回憶起過去的不公正措施。

  我很怕有人由於我改教的事而在繼承問題上故意刁難;結果沒有出什麼事。在這方面,日內瓦的法律不象伯爾尼的法律那麼嚴峻;在伯爾尼,凡是改變信仰的人,不僅要喪失他的身分,而且還會喪失他的財產。人們對我的繼承權並沒有發生爭議,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繼承部分竟變得那樣少,幾乎是所餘無幾了。雖然我哥哥的死亡是確實無疑的了,但尚無法律證據,我沒有充分的證明材料可以要求他的那一份,我毫不惋惜地把他應繼承的那份財產留給了父親,以便補助他的生活。我父親一直到去世都享用了它。法律手續一辦妥,我剛一拿到自己那筆錢,除了用一部分買了一些書外,我飛快地把其餘的錢全部送到媽媽眼前。一路上我高興得心裡直跳,當我把這筆錢交到她手裡的時候,比我剛得到這筆錢的時候還要快活千百倍。她淡漠地接過這筆錢,這是具有高貴靈魂的人所共有的態度,他們不會對別人的這類舉動感到驚訝,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不過是區區小事罷了。後來,她以同樣的淡漠態度把這筆錢幾乎完全花在我的身上。我認為,即使這筆錢是她從別處得來的,她也會這樣花掉的。

  這時,我的健康不但一點沒有恢復,反倒眼看著一天天壞下去。那時,我蒼白得象個死人,瘦得象副骷髏,脈搏跳得很厲害,心跳的次數也更加頻繁,並且經常感到呼吸困難。我甚至衰弱到連動一動都覺得很吃力,走快點就喘不過氣來,一低頭就發暈,連最輕的東西也搬不動;象我這樣一個好動的人,身體競壞到什麼也幹不了,真是最大的苦惱。無疑,所有這些情況在很大程度上是攙雜有神經過敏的原因。神經過敏症乃是幸福的人常得的一種病,這也正是我的病: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流淚,樹葉的沙沙聲或一隻鳥的叫聲往往會把我嚇一大跳,在安適的寧靜生活中情緒也不平靜。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我對舒適生活的厭倦心情,使我多愁善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我們生來本不是為了在世上享受幸福的;靈魂與肉體,如果不是二者同時在受苦,其中必有一個在受苦,這一個的良好狀態差不多總會對那一個有所不利。當我能夠愉快地享受人生樂趣的時候,我那日益衰弱的身體卻不允許我享受,而且誰也說不出我的疾病的真正原因所在。後來,雖然我已屆晚年,並且患有真正嚴重的疾病,我的身體卻好象恢復了它原有的力量,以便更好地經受自己的種種災難。現在,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這個將近六十歲的老人,正受著各種病痛的折磨,身體已經衰弱不堪,我卻覺得在我這受苦的晚年,自己的體力和精神倒比在真正幸福的青春時代更有活力和更為充沛。

  最後,由於看書的時候讀了一點生理學,我開始對解剖學發生了興趣。我不斷地在琢磨構成我這部機器的那許許多多零件,琢磨它們的機能和活動,經常預感身上的某個地方就要出現什麼毛病。因此,使我感到驚奇的並不是為什麼我總是這樣半死不活,而是為什麼我居然還能活著。我每讀到一種疾病時,就認為這裡所說的正是我的病。我深信,即使我本來沒有什麼病,研究了這門不幸的學問,我也會成為一個病人的。由於我在每一種病症中都發現有和我的病相同的症狀,我就認為自己什麼病都有。除此以外,我又得了一種我原以為自己沒有的更為嚴重的病,那就是:治病癖;凡是讀醫書的人,都難免有這種病。由於我不斷研究、思考、比較,我竟認為我的病痛的根源是由於我心上長了一個肉瘤,看來薩洛蒙對我的這個想法感到很驚訝。照理說,我應該根據這種想法,把我以前所下的決心堅持下去。可是我沒有這樣作,反而用盡一切心思想把我心上長的這個肉瘤治好,並決定馬上進行這種異想天開的治療。過去,當阿奈到蒙佩利埃去參觀植物園和探望該園總技師索瓦熱的時候,有人告訴他費茲先生曾治好過這樣一個肉瘤。媽媽想起了這件事,並把經過情況告訴了我,這就足以激發我去找費茲先生治療的願望了。由於治病心切,我也有了做這次旅行的勇氣和力量,從日內瓦帶來的那筆款子正可以用來給我做路費。媽媽不但沒有勸阻我,反而鼓勵我這樣做,於是我就動身到蒙佩利埃去了。

  其實我用不著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找我所需要的醫生。由於騎馬太累,我在格勒諾布爾雇了一輛轎車。到了莫朗,在我的轎車後面一連串有五六輛轎車接踵而至。這一來倒真象喜劇中馬車隊的故事了。這些轎車大部分是伴送一位名叫科隆比埃夫人的新婚女人的。和她同行的另一個女人,是拉爾納熱夫人,雖然不象科隆比埃夫人那麼年輕,也不如她漂亮,但和她是同樣的可愛。科隆比埃夫人到羅芒就要停下來,拉爾納熱夫人要從羅芒一直到聖靈橋附近的聖昂代奧勒鎮。大家知道我是很靦腆的,怕見生人,一定認為我決不會很快就和這些體面的夫人以及她們的侍從熟識起來的。但是,由於我們走的是同一條道,住的是同一家旅店,有時還不得不同桌進餐,我回避同她們認識是不可能的,否則就會被認為是性情孤僻的怪人。這樣,我們就很快熟識了,甚至用我的想法,熟識得未免過早了些,因為所有那些亂嘈嘈的談笑聲,對於一個病人,尤其象我這樣氣質的病人,是頗不相宜的。然而,這些聰明乖巧的女人的好奇心非常強烈,為了結識一個男人,她們總是先把他攪得暈頭轉向。我所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科隆比埃夫人被她的那些美少年所包圍,沒有功夫來囉嗦我,而且對她來說也用不著,因為我們眼看就要分手了。至於拉爾納熱夫人,糾纏她的人不多,而且又需要人給她在路上解悶,因此便和我周旋起來。這樣一來,再見吧,可憐的讓-雅克,或者更確切地說,再見吧,我的寒熱、鬱悶、肉瘤!所有這一切在她身旁都煙消雲散了,我只剩下有點心跳的毛病,只有這個毛病她不願意給我治好。我的身體不大好,是我們結識的最初引線。人家雖然知道我有病,也知道我是到蒙佩利埃去的,可是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神情和舉止不像是一個荒唐鬼,所以,後來看得很明顯,人家不會懷疑我是因縱欲過度而去治病的。雖然疾病並不會使一個男人在女人跟前受歡迎,但這次卻使我成為受到關懷的人物了。一清早,她們就差人來問候我的病況,並請我同她們一起用可可茶,她們還問我夜裡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按照我說話不假思索的可嘉習慣,我回答說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使她們認為我是個傻瓜,於是便在我身上作了進一步的觀察,這種觀察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壞處。有一次我聽見科隆比埃夫人向她的女友說:「他雖然不懂人情世故,卻是很惹人愛的。」這句話大大地鼓舞了我,也使我真的顯得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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