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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和奧拉托利會的著作是我最常讀的,結果使我成了半讓賽尼優斯教派的信徒了,雖然我自信心很強,他們那種嚴酷的神學教義卻也有時叫我驚恐。那令人恐怖的地獄,我從來不覺得多麼可怕,現在也漸漸擾亂了我內心的寧靜,如果不是媽媽把我的心安定下來,這種可怕的學說最後一定會使我的精神完全陷入錯亂狀態。當時我的聽懺悔師也是她的聽懺悔師,他在使我保持心神的寧靜方面出了不少力。這個人是耶穌會士海麥神父,他是一位和善而聰明的老人,我一想起他的音容,一種崇拜的心情使油然而生。他雖然是耶穌會士,但是有稚子般的純樸。他的道德觀與其說是寬容,不如說是溫厚,這正符合我的需要,以使減輕讓賽尼優斯教派加給我的那種陰森可怕的印象。這位憨厚的人和他的同伴古皮埃神父常到沙爾麥特來看我們,雖然對他們那麼大年紀的人來說,這條路很不好走而又相當遠。他們的拜訪使我受益很大,但願上帝也以同樣的好處賜與他們的靈魂吧!當時他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我實在難以設想他們今天還活在人間。我當時也常到尚貝裡去看望他們,漸漸地同那裡的人搞熟了,有時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們的圖書館我也能夠利用。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幸福的時期,也就聯想到耶穌會士,以致因前者而喜歡後者。儘管我一向認為他們的學說很危險,但我從來未能從心裡憎恨他們。

  我真想知道別人心裡是否也會產生象我心裡有時產生的如此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我忙於研究各種學問和過著一個人所能過的最純潔的生活當中,不管別人對我說些什麼,害怕地獄的心情仍在擾亂著我。我經常問自己:「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呢?如果我立刻死去的話,會不會被貶下地獄呢?」按照我所理解的讓賽尼優斯教派的教義。那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的良心卻告訴我,我不會下地獄。長期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動搖於令人困惑的兩可之間,為了擺脫這種煩惱,我竟採用了最可笑的方法,我想,如果我看見另一個人也採用我這種方法,我一定會把他當作瘋子關起來的。有一天我一面想著這個令人苦惱的問題,一面漫不經心地對著幾棵樹的樹幹練習扔石頭;當然,按照我素常的技巧,我差不多是一棵也不會打中的。在這有趣的練習中,我忽然想起借此來占卜一下,以便消除我的憂慮。我對自己說:「我要用這塊石頭投擊我對面的那棵樹,如果打中了,說明我可以升天堂,如果打不中,說明我要下地獄。」我這樣說著,心裡怦怦直跳,手顫抖著把石塊投了出去,但是,非常之巧,正好中在樹幹的正中央。其實這並不難,因為我特意選擇了一棵最粗最近的樹。從此以後,我對自己的靈魂能夠得救再也不懷疑了。當我回憶起這一幼稚行為的時候,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你們這些偉大的人物,你們看我這樣,一定會發笑的,你們為自己而慶倖吧,但是,請你們不要嘲笑我那可憐的弱點吧,我向你們發誓,我確實是深深感到煩惱的。

  不過,這些不安和恐懼或許是和我的虔誠信仰分不開的,但這並不是一種經常的狀態。一般說來,我是相當平靜的;我雖感到死亡之將至,但這種感覺對我心靈的影響,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一種平靜的幽思,甚至其中還有某種甜蜜的滋味。我最近在舊紙堆裡找到了一篇為勸勉自己而寫的文字,當時我為自己能在有足夠的勇氣正視死亡的年齡死去而感到幸福,因為在我這短短的一生中,無論是肉體上或是精神上都沒有遭受到多大痛苦;我的這種看法是多麼正確啊!一種活下去要受苦的預感使我害怕。我仿佛已經預見到我晚年的命運了。我這一輩子只是在那個幸福的年代最接近于明智。對過去沒有多大的懊悔,對未來也毫不擔心,經常佔據著我心靈的思想就是享受現在。篤信上帝的人通常有一種雖然不大但卻十分強烈的私欲:他們往往以無比的興趣玩味那些允許他們享受的純潔的歡樂。世俗的人們則認為這是一種犯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者更確切地說,我知道得很清楚:這是因為他們嫉妒別人享受他們自己已經失去興趣的那些簡單的快樂。我那時是有這種興趣的,並且我認為能夠於心無愧地滿足這種興趣確實是一件樂事。那時,我的心還沒有被觸動過,對於一切都是以孩童般的歡樂去接受,甚至可以說,是以天使般的歡樂去接受的,因為這種無憂無慮的享受確實有點象天堂裡的那種寧靜的幸福。蒙塔紐勒草地上的午餐。涼亭下的夜飲,採摘瓜果,收穫葡萄,燈下和僕人們一起剝麻,所有這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真正的節日,媽媽同我一樣感到非常快樂。二人單獨散步更具有誘惑力,因為這樣可以更自由地傾訴衷腸。在許多次這類的散步中。聖路易節日的那次散步是我特別不能忘懷的,那天正是媽媽的命名日。我們二人一清早就出門了。出門之前,我們先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教堂裡去望彌撒,這場彌撒是在天剛剛亮時由一位聖衣會的神父來做的。望完了彌撒,我建議到對面山腰裡去遊覽,因為那裡我們還沒有去過。我們派人先把食物送到那裡,因為我們這次要玩一整天。媽媽的身體雖然有些胖,但走起路來還不怎麼困難。我們越過一個個小山崗,穿過了一片又一片樹林,有時是在太陽底下,多半時間是在濃蔭下面,我們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邊走邊談,談我們自己,談我們的結合,談我們的甜蜜生活,我們為這種生活能長久下去而祈禱,但是上天並沒有讓我們如願以償。所有這一切都好象在贊助這一天的幸福。那一天正是雨後不久,沒有一絲塵土,溪水愉快地奔流,清風拂動著樹葉,空氣清新,晴空萬里,四周的一片寧靜氣氛一如我們的內心。我們的午餐是在一個農民家裡準備的,我們同他們在一起吃,那一家人真誠地為我們祝福。這些可憐的薩瓦人是多麼善良啊!午飯後,我們來到大樹的蔭涼底下,我拾些為煮咖啡用的幹樹枝,媽媽則在灌木叢中興致勃勃地採集藥草。她拿著我在路上給她採集的花束向我講起關於花的構造的許多新奇知識,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按理說,這本可以引起我對植物學的愛好,但是時間不湊巧,當時我研究的東西太多了。而且,一種使我百感交集的思想把我的心思從花草上轉移開了。我當時的精神狀態,我們那一天所談的和所作的一切以及所有使人深受感動的種種事物,無不使我回憶起七八年前我在安訥西完全清醒時所做過的、而我在前面的有關章節裡已提到過的那種美夢。兩者的情景是那樣相似,以致我一想起,就感動得流下淚來。在滿懷柔情的激動中,我擁抱著這位可愛的女友,熱烈地向她說:「媽媽,媽媽,這個日子是你好久以前就許給我的,除此以外,我什麼也不希望了。由於你,我的幸福已達極點,但願它永不減退!但願它和我能領會這種幸福的心一樣久長!但願它只能和我自己同時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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