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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在這以後,我就研究起拉丁文來了。拉丁文是我最感困難的一門課程,我在這方面一直沒有顯著的進步。我起初採用波爾-洛雅勒的拉丁文法,但是,沒有任何收穫。那些不規範的詩句確實叫我討厭,始終聽不入耳。我一看那一大堆文法規則就糊塗了,在學會一條規則的時候就把以前的全忘了。對於一個記憶力弱的人來說,是不適於研究文字學的,而我卻正是為了增強我的記憶力才決心從事這種研究。最後,我不得不放棄了它。那時,我對語句的結構已經有相當的理解,利用一本辭典,可以讀一些淺近的著作。於是我就選擇了這種途徑,覺得效果很好。我集中精力翻譯拉丁文,不是筆譯,而是心譯,也僅止於此。經過長期的練習,我終於能夠輕鬆愉快地讀一些拉丁文著作,但是我始終不能用這種語言談話和寫作,因此,當我後來不知為什麼竟被放進學者行列的時候,我時常感到很尷尬。和我這種用功方法分不開的還有另外一種缺陷,那就是我一直沒學會拉丁韻律學,更談不上懂得作詩的種種規律。不過,我很想能欣賞拉丁語在韻文和散文裡的那種非常諧美的聲調,我曾費了不少力氣想學會一點,但是,我確信,要是沒有老師的指導,那幾乎是辦不到的。在所有的詩體中,最容易作的就是六音節詩,我學過這種詩句,我曾耐心地把維吉爾的詩的音律差不多全部都摸清了,並且標出了音節和音量;後來,只要我弄不清某個音是長音或短音,我就查那本維吉爾。然而,由於我不知道在作詩的規則中允許有一些例外,因而常常發生不少的錯誤。如果說自學有好處,那麼我要說,它也有很大的壞處,最主要的是非常吃力。關於這一點,我體會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中午時分,我放下了書本,如果午飯還沒有準備好,我就去訪問已成為我的好友的那些鴿子,或者在園子裡幹點活兒等候開飯。一聽到叫喚我的聲音,我就興致勃勃地帶著強烈的食欲跑去,這裡也值得一提的是,不論病情如何,我的食欲從未減退。午飯的時間是非常愉快的,在等媽媽能夠吃東西之前,我們先談些家務事。此外,天氣好的時候,每星期有兩三次,我們到房屋後邊一個佈滿花草的相當涼爽的亭子裡去喝咖啡;我在這個亭子四周栽了一些忽布藤,天氣炎熱的時候,到這裡來乘涼是非常舒服的。我們在這裡消磨一個來小時,看看我們的蔬菜和我們的花草,談談我們的生活,越談越體會到我們生活的甜蜜。在我們園子的一端,還有另一個小家族:那就是蜜蜂。我輕易不會忘記去拜訪它們,媽媽有時也和我同去。我對於它們的勞動很感興趣,看到它們飛回來的時候,帶著那麼多的採集物,幾乎都要飛不動了,覺得很有意思。頭幾天,我由於過分好奇,不小心被它們螫了兩三次,但是後來我們漸漸熟識了;無論離多近它們也不會傷害我。蜂窩裡的蜜蜂非常多,甚至滿得必須分群,有時我就被它們包圍起來,我的手上、臉上到處都是蜜蜂,但再沒有一個蜜蜂螫過我。所有動物對人都不相信,這是對的,但當它們一旦確信人們無意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的信任會變得那樣大,只有比野蠻人還要野蠻的人才能濫用這種信任。

  下午我還是讀書,不過午後的活動與其說是工作和學習,不如說是消遣和娛樂更為恰當。午飯後,我從來不能關在屋裡認真用功,通常在一天最熱的時候,一切勞動對我都是負擔。然而我也不閑著,我自由自在、毫無拘束、不費心思地看一些書。我最常看的就是地理和歷史,因為這兩個科目並不需要集中精力,我那點可憐的記憶力能記住多少就收穫多少。我試圖研究佩托神父的著作,因而陷入了紀年學的迷宮裡。我討厭那既無止境又無邊際的批判部分,卻特別喜歡研究計時的準確和天體的運行。如果我有儀器的話,我一定會對天文學發生興趣,但我只能滿足于從書本上得到的一些知識以及為了瞭解天體的一般情況而用望遠鏡做的一些粗略的觀察,由於我的眼睛近視,光靠肉眼是不可能清晰地辨認星座的。談到這個問題,我記得曾發生過一次誤會,至今想起來還往往覺得好笑。為了研究星座,我買了一個平面天體圖。我把它釘在一個木框上,每逢無雲的夜晚,我便到園子裡去,把木框放在和我身材一般高的四根樁柱上。這個天體圖的圖面是向下的,須用燭光把它照亮,為了避免風吹蠟燭,我在四根樁柱中間的地面上擺了一個木桶,把蠟燭放在裡面。然後,交替地看看天體圖和用望遠鏡看看天上的星座,我就是這樣練習認識星體並辨別星座的。我想我已說過,諾厄萊先生的花園是在一個高臺上,無論在上面幹什麼,從大路上老遠就可以看得見。一天夜晚,正當我用這一套奇怪的裝備聚精會神地進行觀察的時候,有些晚歸的農民從這兒路過,看見了我。他們看到天體圖底下的亮光,卻看不到光線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桶裡的蠟燭有桶邊擋著,他們看不見;再加上那四根支柱,那張畫滿各種圖形的大圖紙,那個木框,還有我那來回轉動的望遠鏡,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們把我這一套東西當成是作魔法的道具,因而嚇了一大跳。我的那身裝束也使他們感到驚奇,我在便帽上又加了一項垂著兩個帽耳朵的睡帽,穿著媽媽強使我穿的她那件短棉睡衣,在他們看來,我那樣子的確象一個真正的巫師。而且當時將近午夜,他們毫不懷疑地認為這是要舉行巫師會議了。他們不願意接著看下去,一個個驚慌萬分地跑開了,並且叫醒了他們的鄰居,把看見的事講給他們聽。這件事傳得非常快,第二天,鄰近的人就都知道在諾厄榮先生家的花園裡舉行了一次巫師會議。如果不是一個親眼見到我作「妖術」的農民當天就向兩個耶穌會士抱怨了一番,我真不知道這種謠言最後會產生多大後果。耶穌會士不明真相,只順口給他作了一些解釋。後來,這兩個耶穌會士來看我們,向我們敘述了這件事,我向他們說明了原委,大家都不禁笑了起來。為了避免再發生類似事件,當即決定以後我再去觀察星空時就不要點蠟燭,看天體圖則只在屋裡看。我敢說,凡是在《山中書簡》中讀過我所談的威尼斯幻術的人,一定會認為我早就具有做巫師的特殊天賦了。

  這就是沒有什麼田間工作可做的時候,我在沙爾麥特的生活情形。我是特別願意做田間工作的,只要是自己能勝任的活計,我幹起來同農民一樣;但是,由於我的身體極弱。我幹的活計,只能說是其志可嘉。再說,由於我同時要做兩種工作,結果哪樣也沒有做好。我認定用強記的方法可以加強記憶力,於是我堅持儘量多背一些東西,為此,我常常隨身攜帶書本,以難以置信的毅力,一面幹活兒,一面誦讀和複習。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種頑強的、不間斷的、無結果的努力居然沒有使我變成傻子。維吉爾的牧歌,我學了又學,不知念了多少遍,結果現在還是一句都不會。不論是到鴿棚、菜園、果園或葡萄園,我總是隨身攜帶著書本,因此我丟失或弄破了好些書。每當幹別的活計時,我就把書本隨便放在樹底下或籬笆上,因此到處都有我幹完活忘記拿走的書,及至兩星期後重新找到時,那些書不是已經發黴就是叫螞蟻和蝸牛給咬壞了。這種死用功的習慣不久就成了一種怪癖,幹活的時候,我幾乎跟傻子似地嘴裡不斷在嘟噥和默誦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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