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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一個人只要對於學問有真正的愛好,在他開始鑽研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的就是各門科學之間的相互聯繫,這種聯繫使它們互相牽制、互相補充、互相闡明,哪一門也不能獨自存在。雖然人的智力不能把所有的學問都掌握,而只能選擇一門,但如果對其他科學一竅不通那他對所研究的那門學問也就往往不會有透徹的瞭解。我覺得我的思路是好的和有用的,只是在方法上需要改變一下。我首先看的就是百科全書,我把它分成幾個部分加以研究。不久,我又認為應當採取完全相反的方法:先就每一個門類單獨加以研究,一個一個地分別研究下去,一直研究到使它們匯合到一起的那個點上。這樣,我又回到一般的綜合方法上來了,但我是掌握了正確的方法,有意識這樣做的。在這方面,我的深思彌補了知識的不足,合乎情理的思考幫助我走上了正確的方向。不論我是活在世上還是行將死去,我都一點不能再浪費光陰了。二十五歲的人了,還是一無所知,要想學到一切,就必須下決心很好地利用時間。由於不知道什麼時候命運或死亡可能打斷我這種勤奮治學的精神,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先對一切東西獲得一個概念,為的是一方面可以試探一下我的天資,另一方面也可以親自來判斷一下最好是研究哪一門科學。

  我在執行這個計劃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原先沒有料到的好處,那就是:很多時間都利用上了。應當承認,我本不是一個生來適於研究學問的人,因為我用功的時間稍長一些就會感到疲倦,甚至我不能一連半小時集中精力於一個問題上,尤其在順著別人的思路進行思考時更是這樣,雖然我順著自己的思路進行思考,時間可能比較長些,而且還能有相當的成果。如果我必須用心去讀一位作家的著作,剛讀幾頁,我的精神就會渙散,並且立即陷入迷惘狀態。即使我堅持下去,也是白費,結果是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懂了。但是,如果我連續研究幾個不同的問題,即使毫不間斷,我也能輕鬆愉快地一個一個地尋思下去,這問題可以消除另一問題所帶來的疲勞,用不著休息一下腦筋。於是,我就在我的治學計劃中充分利用我所發現的這一特點,對一些問題交替進行研究,這樣,即使我整天用功也不覺得疲倦了。當然,田園裡和家裡的那些零星活計也是一種有益的消遣,但是,在我的求知欲日益高漲的時候,不久我便想出一種能從工作中勻出學習的時間並且能夠同時從事兩件事的辦法,而不去顧慮哪一件會進行得稍差一些。

  在這些只我自己感到興趣而往往使讀者感到厭煩的小事裡面,我還有未曾提到的地方,如果我不向讀者指出的話,你們也許連想都不會想到的。現在舉一個例子,為了要盡可能做到既輕鬆愉快而又能得到益處,我在時間的分配上進行了種種不同的試驗,我一想起這點,就感到極為欣慰。我可以說,在我隱居生活中的這段時間雖然始終多病,卻是我一生中最不清閒、最不感到厭倦的時期。那時,我一方面是在試圖確定自己的愛好,而另一方面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並且是在這令人陶醉的地方,享受著我深感難以獲得的人生之樂,享受著如此悠閒自在、甜蜜無比的伴侶之樂——如果對於如此美滿的結合能夠稱之為伴侶的話,享受著我一心只想獲得高深知識的那種快樂,這樣,兩三個月的時光轉瞬間就過去了。對我來說,我的努力仿佛已經取得了結果,甚至還要超過許多,因為學習的樂趣在我的幸福中佔據了主要的成分。

  應該略而不提的這些試驗,對我說來,每一件都是一種享受,但它們是那樣平淡無奇,以致無可轉述。再說,真正的幸福是不能描寫的,它只能體會,體會得越深就越難加以描寫,因為真正的幸福不是一些事實的彙集,而是一種狀態的持續。我常常這樣說,而且我以後甚麼時候想起時還要比這說得更多。最後,在我那變化無常的生活有了一個大致的規律時,我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象下面這樣分配的。

  每天早晨日出以前起床,然後從鄰近的果園走上一條十分美麗的道路,這條路在葡萄園的上方。我沿著這條山路一直走到尚貝裡。一路上,我一邊散步一邊作祈禱。我的祈禱並不是隨便地咕噥幾句就完了,而是我那至誠的心一直嚮往著創造這個展現在我眼前的可愛的自然美景的造物主。我從來不喜歡在室內祈禱,我覺得牆壁和人手製造的那些小物件是我和上帝交往的障礙。我喜歡在欣賞他的創造物時默念他,這時我的心也上升到神的境界。我可以說,我的祝禱是純潔的,因此我的心願是值得上帝嘉納的,我沒有別的心願,只是為我自己和我永遠為之祝福的那個女人祈求一個沒有邪惡、沒有痛苦、沒有窮困的純潔的平靜生活,祈求我們至死作正直的人並在未來有正直人所應有的好命運。實際上,在我的這種祈禱中,讚美和欣賞多於祈求。我知道,在真正幸福的施與者眼前,獲得我們所需要的幸福的最好方法,在於自己的爭取而不只在於祈求。我回來的時候,總要繞一個大圈子,以興奮的心情觀望著周圍田野裡的那些東西,這是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靈永不感到厭煩的。我從遠處探望媽媽是否已經醒來,看到她的百葉窗已經打開時,便歡喜得跳起來,趕緊跑向前去。如果百葉窗還關著,我就暫時轉到園子裡,以默誦我昨天所讀的書籍作消遣,或者做一些園內的活計,等候她醒來。百葉窗一打開,我就趕忙跑到床前去擁抱她,那時她常常處在半睡的狀態中,我們的擁抱既甜蜜又純潔,在這純真無邪的擁抱中,有著一種令人陶醉的愉快,但這種愉快和肉欲的快感是沒有絲毫關係的。

  通常我們是拿牛奶和咖啡作早餐的。這時是我們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也是我們最能暢快地交談的時刻。這種在早餐時的談話通常占了相當長的時間,以致使我對早餐總有一種強烈的興趣。在這一點上我非常喜歡英國和瑞士的習慣,而不大喜歡法國的習慣,在英國和瑞士,早餐是大家聚在一起的一次真正的用餐,而在法國則是每人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用餐,甚至常常根本不吃什麼。閒談一兩個小時後,我就去看書,一直看到吃午飯。我起先看一些哲學書籍,如波爾-洛雅勒出版的《邏輯學》,洛克的論文,馬勒伯朗士、萊布尼茨、笛卡兒的著作等等。不久我就發現這些作者的學說差不多總是互相衝突的,於是我就擬訂了一個要把它們統一起來的空想的計劃,我耗費了不少精力,浪費了不少時間,弄得頭昏腦脹,結果毫無所獲。最後,我放棄了這種方法,採取了另一種比這好得多的方法,我的能力雖然很差,但我之所以還能有些進步,應當完全歸功於這個方法,因為毫無疑問,我的能力在研究學問上一向是很有限的。我每讀一個作者的著作時,就拿定主意,完全接受並遵從作者本人的思想,既不摻入我自己的或他人的見解,也不和作者爭論。我這樣想:「先在我的頭腦中儲存一些思想,不管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只要論點明確就行,等我的頭腦裡已經裝得相當滿以後,再加以比較和選擇。」我知道這種方法並不是沒有缺點的,但拿灌輸知識的目的來說,這個方法倒是很成功的。有幾年功夫,我只是作者怎樣想自己就怎樣想,可以說從不進行思考,也幾乎一點不進行推理。幾年過後我就有了相當豐富的知識,足以使我獨立思考而無需求助於他人了。在我旅行或辦事而不能閱讀書籍的時候,我就在腦子裡複習和比較我所讀過的東西,用理智的天平來判斷每一個問題,有時也對我的老師們的見解做一些批判。雖然我開始運用自己的判斷力未免晚了一些,但我並沒有感到它已失去了那股強勁的力量,因此,在我發表自己的見解時,別人並未說我是一個盲從的門徒,也沒說我只會附和先輩的言論。

  後來,我轉學初級幾何。對於這個科目,由於我一心要想克服自己記憶力薄弱的缺陷,我翻來覆去學了好多遍,同一部分經常從頭學起,所以始終沒有多大進展。我對於歐幾裡得的幾何學並不感興趣,因為他主要偏重在一連串的證明,而不重視概念的聯繫。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拉密神父的幾何學,從那時候起,這位神甫就成了我最喜歡的一位作者了,就是現在我還很愛重讀他的著作。以後我便開始學習代數,同樣也以拉密神父的著作為指南。在我取得了一些進步以後,我就閱讀雷諾神父的《計算學》以及他的《直觀解析》,對於後者,我不過是隨手翻翻而已。我一直沒有能夠深刻理解把代數應用在幾何學上的意義。對這種不知目的所在的計算法我是一點不感興趣的,我覺得用方程式來分解幾何題,就好象是在用手搖風琴演奏樂曲。在我第一次用數字算出二項式的平方就是組成那個二項式的數字的各個平方加上這兩個數字的乘積的一倍,我儘管算得很正確,也不肯相信,直到我作出圖形後才肯相信。我並不是因為代數裡只求未知量便對代數沒有甚麼興趣,而是在應用到面積上時,我就必須根據圖形才能進行計算,不然我就一點也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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