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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正在接近一個轉折點,我過去的生活開始從這裡過渡到現在的生活。從那時一直保持到現在的一些友誼關係,對我說來都成為非常寶貴的了。這些友誼往往使我對那個愉快的、默默無聞的時期感到留戀,那時自稱是我的朋友的人們,都是愛我這個人而跟我交朋友,他們對我的友情純粹出於至誠,而不是出於和一個名人來往的虛榮心,也不是居心尋求更多的機會來損害他。我和老友果弗古爾的相識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儘管有人用種種手段離間我們,他卻永遠是我的好友。永遠!可惜的是,唉!他最近去世了。但是,他只是在生命終了的時候才停止了對我的友愛,我們的友誼只是由於他的去世才告結束。果弗古爾先生是世界上罕見的好人。凡是見到他的人沒有不愛他的,和他一同生活,就不能不和他結下深厚的友誼。在我一生之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比他更磊落爽朗,更和藹可親,更恬靜淡泊,顯出更多的感情和智慧,博得人們更多的信賴。不管是怎樣拘謹的人和他都會一見如故,就象相交有二十年之久那樣親密。連我這樣一個見到生人就侷促不安的人,和他初次見面也毫無不自然的感覺。他的風度,他的聲調,他的言談和他的儀錶完全諧調。他的嗓音清脆、飽滿、響亮,是一種雄壯有力的優美低音,能充滿你的耳鼓,響到你的心房。沒有人能象他那樣總是那麼愉快、那麼和藹,沒有人能有他那樣的真誠樸實的風度,也沒有人能象他那樣既有純樸的才華又有高尚的修養。除此而外,他還有一顆愛人的心,而且是一顆過分多情的心。他有一種為人幫忙不大選擇對象的性格,熱心幫助朋友,更確切地說。他能幫助誰就做誰的朋友。他能滿腔熱情地辦別人的事,同時又十分巧妙地安排自己的事。果弗古爾是一個普通鐘錶匠的兒子,他本人也做過鐘錶匠。但是,他的風度和他的才幹召喚他走向另一個社會圈子,而他不久就進入了。他和當時駐日內瓦的法國代表克洛蘇爾先生結識以後,兩人十分要好。克洛蘇爾在巴黎給他介紹了一些對他有用的朋友。他通過這些人獲得了供應瓦萊州食鹽的職務,每年可有兩萬利物兒的收入。他的運氣總算不錯了,在男人方面就到此為止,但在女人方面,則有應接不暇之勢,他不能不加以選擇,並且做到了如願以償。最稀奇、最值得敬佩的是,儘管他和各種身分的人都有交往,可是他無論到什麼地方,人們都喜愛他,都歡迎他,他從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這一輩子一直到死也沒遇到過一個仇人。幸福的人啊!他每年都要到埃克司溫泉浴場來,附近一帶的上流社會的人全聚集在那裡。他和薩瓦的所有貴族都有來往,他從埃克司到尚貝裡來探望貝勒加德伯爵和伯爵的父親安特勒蒙侯爵。媽媽就是在這位候爵家和他相識並將我介紹給他的。這種一面之交似乎談不上什麼友誼,其間又中斷了多年,但是在我以後要敘述的場合中我們又見面了,並且成了莫逆之交。因此,我就滿可以談談這位十分親密的朋友了;但是,即使我不是出於任何個人利害關係而追念他,對於象他這樣一個有吸引力的、得天獨厚的人。我認為,為了人類的榮譽也是應該永志不忘的。這個十分可愛的人和其他人一樣,也有自己的缺點,讀者以後可以看到;但是,他如果沒有這些缺點。說不定就不會那樣可愛了。為了能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也應該有些需要別人原諒的事情。

  這個時期,我和另一個人也有過來往;這一來往一直沒有停止過,並且還不斷地以追求世俗的幸福——這種追求在一個人的心中是多麼難以混滅啊?——誘惑我。這個人就是孔濟埃先生,他是薩瓦的紳士,當時既年輕又可愛,一時高興想學音樂,更確切地說,要結識我這個教音樂的人。他除了具有藝術的天才與愛好以外,還有一種非常可親的溫柔性格,我十分看重有這種性格的人,所以不久我們就成了莫逆之交。正在我頭腦中開始滋長著的那種文學與哲學的萌芽,只要稍一培養和激勵就能完全發育起來,這時候,我在同他的交往中正遇到了這種培養和激勵。孔濟埃先生對音樂沒有多大天賦,這對我說來卻是一件好事,教課的時間完全消磨在練習音階以外的事情上了。我們吃早點,閒談,閱讀新的出版物,對音樂則隻字不提。當時伏爾泰和普魯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時,我們常常談論這兩位著名人物。後者不久就登基了,當時已經部分地顯露出他日後將成為什麼樣的人;另一位,當時所受的詆毀正如現在所受到的讚美,這使我們對他的不幸深感同情,這種往往與偉大天才俱來的不幸當時仿佛專釘住他似的。普魯士皇太子年輕時很少幸福,而伏爾泰生來就像是一輩子不能享福的人。由於我們關心這兩個人,於是也關心起和他們有關的一切。我們把伏爾泰所寫的文章都讀了,一篇也沒有漏掉。我對他的作品所發生的興趣,引起我要學會用優雅的風格寫文章的願望,於是我竭力模仿這位作家文章的絢麗色彩,他的作品的優美文筆已經使我入了迷。過了不久,他的《哲學書簡》出版了。雖然這並不是他最好的著作,然而正是這些書信有力地吸引我去探求知識,這種新產生的興趣。從此就一直沒有息滅。

  但是,我真正完全獻身於知識的時機尚未到來。我的性情始終還有些輕浮,那種想東奔西跑的癖好並未消失,只是一有所減少,而且這時華倫夫人的生活方式還助長了這種癖好。對於我那喜歡孤獨的性情說來,她這裡可真是太亂了。每天都有一些陌生人川流不息地從各處到她這裡來,我確信這些人所想的無非是各按自己的方式來欺騙她,這種情況使我日益感到住在這裡真是一種苦刑。我自從在媽媽的信賴中接替了克洛德·阿奈的位置以後,我對於她的景況知道得更清楚了,那種每況愈下的情形使我感到恐慌。我曾無數次向她提出忠告,央求,懇請,發誓許願,結果一概無效。我曾跪在她的腳下,再三向她說明正在威脅著她的災難,竭力勸她緊縮開支,並提議首先從我身上開始,我向她說,在年輕的時候忍受點艱難,要比欠下很多債,到了老年陷入困境,受到債主們的逼迫強得多。她體會到我的滿腔熱誠,也和我抱有同感,她滿口答應了我,說得懇切動人。但是,只要來一個無賴漢,她便立刻都忘掉了。在千百次證明我的忠告無效以後,除了閉眼不看我無力防止的災難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呢?我既看守不住家門,只好離開這裡去尼翁,日內瓦、裡昂作一些短暫的旅行。這種旅行使我暫時忘卻了內心的愁苦,但同時又由於我的花費而增加了產生愁苦的根由。我可以發誓,如果我節省開支真能使媽媽得到好處的話,我是情願不花一文錢的。但是,我確實知道,我省下來的錢也要溜到那些騙子的手裡去,所以我便利用她有求必應的弱點來和他們分享了。我就好象一隻從屠宰場出來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塊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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