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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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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渴望不如說是畏懼的那個日子終於來到了。我既然什麼都應許了,也就不能說了不算。我的心實踐了我的諾言,並不希求報償。不過,我卻得到了報償。於是,我便第一次投入了一個女人——我所崇拜的一個女人的懷抱。我幸福嗎?不,我只是得到了肉體上的滿足。有一種難以克服的憂傷毒化了它的魅力。我覺得我好象犯下了一樁亂倫罪似的。有兩三次,我激動地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我的眼淚浸濕了她的胸脯。她呢,既不顯得憂傷,也不顯得興奮,只有溫存和平靜。因為她根本不是一個喜歡縱欲的女人,沒有追求過這方面的滿足,所以她既沒感到性的快樂,也不為此而懊悔。 我再說一遍,她的一切過失都在於她缺乏判斷能力,決不是出自她的情欲。她是上等家庭出身,心地純潔,她喜歡正派的行為,她的性情是正直和善良的,趣味也相當高雅。她生來就是為了做一個具有完美品德的女人,她也喜歡這樣做,但是她沒有能遵守這種品德,因為她一向所聽從的不是把她引向正路的感情,而是把她引入迷途的理性。當許多錯誤的道理引她走入迷途的時候,她的正確的感情一直在抵抗。可惜的是,她喜歡炫耀自己的哲學,因而她憑自己的見解所創立的道德原則,往往破壞了她的心靈啟示的持身之道。 她的第一個情人達維爾先生是她的哲學教師,他灌輸給她的一些理論都是以誘惑她為目的的。他發現她非常忠於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職責,始終保持冷淡,理智很強,不是從感情方面所能攻破的,於是就用一些詭辯之詞來向她進攻,結果達到了目的。他向她證明她所遵守的婦道完全是教理問答中哄小孩一類的胡說八道,兩性的結合——這個行動的本身是最無關緊要的;夫妻之間的忠實只是為了顧全外表,它的道德意義只涉及公眾輿論;做妻子的唯一責任就是使丈夫安心,因此,不為人所知的不忠行為,對於她所欺騙的丈夫來說是不存在的,對於自己的良心也是一樣。總而言之,他說服了她,使她相信不忠行為的本身實在算不了什麼,只是因為別人知道了不好看才成了問題,所以任何一個女人,只要能表現得象個貞潔的女人,她事實上也就是個貞潔的女人。這個壞蛋就這樣達到了他的目的,他敗壞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理智,他沒有能敗壞她的心靈。他受到了最猛烈的嫉妒心的懲罰,因為他認定她在按照他教她對待自己丈夫那樣來對待他本人。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否弄錯了。貝萊牧師被認為是他的後繼人。就我所知,這個年輕女人的冷漠天性本應保護她不接受這套理論,但恰巧妨礙她日後拋棄這套理論。她始終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對於她認為毫無意義的小事那麼重視,她從來也沒有把在她看來毫不費事的節欲當成美德。 為她自己,她並沒有怎樣濫用這個錯誤的理論,但是她卻為了別人而濫用它,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相信另外一條差不多是同樣錯誤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又和她善良的心靈正相吻合。她始終相信,沒有任何力量比「佔有」更能使一個男人依戀一個女人的了,雖然她對她的朋友的感情只是出於純粹的友誼——這是一種十分纏綿的友誼,她用她所掌握的一切手段。使他們更緊緊地依戀她。而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她幾乎每次都能成功。她確實非常可愛,和她相處得越密切,發現她的可愛之處也就越多。另一點值得指出的是,就是在她第一次失足之後,她差不多只是寵愛不幸的人,顯貴人物在她跟前都是枉費心機。如果她已經對一個男人產生了同情,最後卻又沒有愛上他,那一定是因為他太不可愛了。如果她選擇的對象配不上她,這決不是出於她那高尚的心靈向來十分陌生的某些卑鄙動機,而完全是由於她的性格過於慷慨,過於善良,過於同情,過於敏感的緣故,她的明辨能力往往不足以駕馭這種性格。 儘管幾項錯誤的原則把她引入了歧途,可是有多少值得讚美的原則她曾始終不渝地在遵守啊!如果這些錯誤能夠稱作弱點的話,她已用多少美德彌補了這些弱點啊?何況其中肉欲的成份又是那麼微乎其微!固然,那個人在一點上欺騙了她,然而也是那個人在其他許多方面出色地指導了她。她那殊少衝動的情欲常常使她能夠遵循明睿的見解,只要她的詭辯哲學未能使她走入迷途時,她的行動也是正確的。即使她做了錯事,她的動機也值得讚賞;由於認識上的錯誤,她做了錯事,但決沒有任何壞心眼。她對於口是心非和弄虛作假是深惡痛絕的。她為人正直,真誠,仁慈,無私;她信守諾言,忠於朋友,忠於自己認為應該遵守的責任。她既不會對人進行報復,也不會憎恨別人,她甚至不能理解,為什麼寬恕竟然算作一種了不起的美德。最後,就拿她那最不可原諒的行為來說,她很不看重她給予別人的寵愛,也從來不把她的寵愛當作進行交易的手段;她濫用自己的寵愛,但是決不出賣寵愛,雖然她不斷採用種種權宜之計來維持生活。我敢大膽地說,蘇格拉底既然能夠尊敬阿斯帕西雅,他也一定能夠尊敬華倫夫人。 我早料到,說她既具有多情的性格又具有冷漠的氣質,人們一定會和往常一樣毫無根據地指責我自相矛盾。也許這是大自然的過錯,這種結合是不應該存在的;但我只知道她確實是這樣的人。認識華倫夫人的人今天還有不少人健在,他們都能證明她就是這樣的人。此外,我甚至敢說,她只知道生活中有一種真正的快樂,那就是讓她所愛的人快樂。人們盡可以對此任意評論,用高明的論斷證明這不是事實。然而我的責任就是說明真實情況,並不一定要人們相信。 我方才所說的,都是在我們有了進一步的關係以後的交談中漸漸領會到的,我只是在這些交談中才感到我們這種親密關係的快樂。她原來希望她對我的寵愛會給我帶來好處,這是一點也不錯的;她的恩情對於我的發展產生了巨大作用。在這以前,她對我只是象對一個孩子似的,單單談我的事。現在,她開始把我當作一個成年男子而向我談她自己的事了。她和我所談的一切,引起了我很大興趣,使我非常感動,我不能不深自反省,我從她所說的知心話中得到的益處比從她的教導中所得的還要多。當你真正感到對方的話是肺腑之言的時候,自己的心靈也一定會敞開來接受一個陌生心靈的真情的流露;一個教育家的全部箴言也趕不上你所愛戀的一個聰明女人的情意纏綿的話語。 我和她的這種親密關係,使她對我有了比以前更高的評價。雖然我的樣兒有些拙笨,她認定我經過一番教育後可以到上流社會裡走動,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在交際場中站穩腳跟,我是可以自奔前程的。根據這種看法,她認為不僅要培養我的智力,也要整頓我的外表和我的舉止,她要使我變成一個既和藹可親又令人尊敬的人。如果說在上流社會中得到成功是和品德可以結合起來的話(我是不相信這一點的),那麼至少我確信除了她所採取的並且也要教給我的那個途徑外,是沒有別的辦法的。華倫夫人深明人情世故,在待人接物上有一套湛深的藝術;她與人交往既不虛偽,又不疏忽,既不欺騙人,也不刺激人。但是,這種藝術是她的性格所固有的,也是傳授不了的;她自己運用這套藝術要比她講解這套藝術高明得多,而我又是世界上最不能學會這種藝術的人。因此,她在這方面所作的一切,都差不多等於徒勞,就連她請教師教給我跳舞和劍術也是一樣,我的身體雖然輕巧靈便,卻連一個小步舞都沒學會。由於我腳上有腳雞眼,我用腳後跟走路已經成了習慣,即使用羅謝爾鹽治療,也沒法改過來。雖然我的樣子很靈便,可是我從來沒能跳過一個小溝。在劍術練習室就更糟糕了,學了三個月,我還是在學習如何檔開擊來的劍,始終不會突刺。而且我的手腕不夠靈活,胳膊沒有勁,當我的教師要擊落我的劍時,我總是握不緊。此外,我對這種運動和教我劍術的教師極端厭惡。我從來沒想到一個人對於殺人的技術會有那麼大的自豪感。他為了使我能接受他的大天才,就用他一竅不通的音樂作比方,他認為劍術中的第三和第四姿勢和音樂中的第三和第四音程有很顯然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要作一次虛攻,他告訴我要注意這個升半音符號,因為在古代音樂中的升半音符號和劍術中的虛攻是同一個字。當他把我手中的實習劍打掉的時候,就笑著對我說,這是一個休止符號。總之,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象他這樣一個帽子上插著羽毛、胸前帶著護胸甲的自以為多才多藝的傢伙,他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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