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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我在中產階級中間也有幾個女學生,其中有一個對我的某種關係的變化有間接影響。既然我應該什麼都說出來,這點我也是要談的。她是一個香料商的女兒,名叫臘爾小姐。她是希臘雕像的真正模特兒;如果世界上存在無生命、無靈魂的真正美人,那我一定要把她看成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了。她那種淡漠、冰冷和毫無感情的態度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不論是讓她高興,或是惹她生氣,都同樣是辦不到的。我確信要是有個男人對她採取什麼無理行動,她也會任憑擺佈的,這當然不是由於她心裡願意,而是由於麻木不仁。她的母親唯恐她碰到這種危險,一步也不離開她。她母親叫她學唱歌,還給她請了一個年輕教師,她是想盡一切辦法來引起她的樂趣,但也毫無效果。在教師挑逗小姐時,母親挑逗教師,二者都同樣毫無效果。臘爾太太除了天生的活潑以外,還有一種輕佻勁兒,也是她女兒應該有而沒有的。她是個活潑、漂亮的小個子女人,臉上有兒點麻子,一雙熱情的小眼睛,稍稍有點紅,因為她差不多總是害眼。每天上午我來到她家的時候,給我預備的奶油咖啡早就擺在那裡了,母親總是忘不了以緊緊貼住嘴唇的親吻來迎接我,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真想對她的女兒回敬同樣的一吻,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表示。說真的,所有這一切都非常自然,就是臘爾先生在場,也照樣是愛撫和親吻。丈夫確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不愧是她女兒的父親,他的妻子並不欺騙他,因為沒有欺騙的必要。

  我對於這些愛撫毫不介意,仍按照我素日那種愚蠢的看法,認為這只是純粹友誼的表示。然而,我也有時感到不耐煩,因為活潑的臘爾太太的要求越來越苛了,要是我白天從她的店鋪前面經過而不進去一會兒的話,就免不了一場麻煩,所以,我有急事的時候,就不得不繞遠兒走另一條街,因為我知道她那裡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

  臘爾太太對我太關心了,因此不能使我對她毫不動情,她的關懷使我非常感動。我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對媽媽說了。其實就是我感到有什麼神秘的成分,我也是會跟她談的,因為不論什麼事情,要我對她保守秘密是辦不到的;我的心赤裸裸地擺在她的面前,如同擺在上帝的面前一樣。她對於這件事並不象我看得那樣單純。我認為只不過是友誼,她卻認為這是另有所圖的一種表示。她斷定臘爾太太為了維持自己的面子也要把我變成不象我在她面前表現的那樣呆頭呆腦,遲早會用種種方法讓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認為由另一個女人來開導她的學生是不應該的,而且她還有更正當的理由來保護我,不讓我陷入我的年齡和我的地位可能使我遇到的陷阱。就在當時,我曾面臨著一個更危險的陷阱的誘惑,雖然我總算逃脫了,但是這使她看出了還有其他危險在不斷地威脅著我,她認為必須採取她力所能及的一切預防措施。

  孟頓伯爵夫人是我的一個女學生的母親,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但是名聲很壞。據說她曾使許多家庭不和,並曾給安特勒蒙家帶來了悲慘的後果。媽媽和她交往相當密切,所以瞭解她的性格。媽媽無意之中引起了孟頓夫人的某個意中人的注意,雖然媽媽後來既沒有去找他也沒有接受過他的約請,孟頓夫人卻把這作為一種罪名加在媽媽的身上。自此以後,孟頓夫人就使出了種種手段來對付她的對手,但是一次也沒有得逞。我來說一件最可笑的例子吧。她們倆和附近的幾位紳士一同到野外去了,其中也有我剛才提過的那位先生。某一天,孟頓夫人向這些先生中的一個人說,華倫夫人只會矯揉造作,毫無情趣,衣飾不整,而且象個老闆娘似的,總蓋著自己的胸部。那位先生喜歡打趣,回答她說:「至於後一點,她有她的理由,據我瞭解,她的胸上有一塊象一個令人討厭的大老鼠那樣的病,真是象極了,而且像是在跑動似的。」恨和愛一樣。是容易使人輕信的。孟頓夫人決心要利用這個發現。有一天,媽媽正和孟頓夫人的那位不領情的情人一塊玩紙牌,孟頓夫人抓住了這機會跑到媽媽的背後,把她的椅子弄個半倒,巧妙地揭開了她的項巾,但是,那位先生並沒有看到大老鼠,卻見到了完令不同的情形,想忘掉要比想看到還困難。這是使那位夫人大失所望的一件事。

  我並不是一個值得孟頓夫人關心的人物,因為她需要自己身邊有一些出名的人士。不過,她對我也多少有點注意,這並不是由於我的容貌——對此她無疑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的——而是由於人們認為我所有的那點才華,這點才華對於她的喜好或許有些用處。她對於諷刺有一種相當強烈的愛好。她好用一些歌曲或詩句來諷刺不合她心意的人,如果她真的發現我相當有才可以幫助她寫幾句美妙的諷刺詩,而且我也十分樂意把它寫下來,我們倆可能會把尚貝裡鬧得天翻地覆的。要是人們追究起這些誹謗文字的作者的時候,孟頓夫人就可以把我犧牲掉,自己完全不負責任,而我則可能被囚禁終生,來領受在貴婦人面前充當才子的教訓。

  所幸,這些事情一點兒也沒有發生。孟頓夫人為了和我談話留我吃了兩三次飯,她發現我不過是個傻瓜。我也感覺到這一點,並為此而自怨自艾,恨自己沒有我的朋友汪杜爾的才華;其實,我倒該感謝自己的愚蠢,因為它使我避免了許多危險。我在孟頓夫人跟前只有仍舊做她女兒的音樂教師,但是我在尚貝裡的生活卻相當平靜,一直受到人們的歡迎。這比我在她跟前成為一個才子,而在當地其他人面前成為一個毒蛇,要強得多了。

  儘管如此,為了使我擺脫青年時代的危險,媽媽認為已經到了該把我當作成年人來對待的時候了。她立刻這樣做了,但她所採取的方式非常奇特,是任何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也想不出來的。我發覺她的態度比往常嚴肅了,她的談話也比平日更有教訓氣味了。在她素日的教導中經常夾雜的玩笑話突然沒有了,換上了十分沉著的口氣,既不親切也不嚴厲,似乎是在準備要作一番說明。她這種突然的改變,我尋思了好久也清不透其中的原因,於是我就直接向她提了出來,而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向我提議第二天到郊外的小園子裡去作一次散步。第二天一清早我們就去了。她事先作好了安排,整天時間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沒有任何人來打攪;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使我能夠接受她要給我的恩情,但是她不象別的女人那樣用巧計和調情來達到目的,而是用充滿感情和良知的談話。她說的那些話,與其說是對我的誘惑,不如說是對我的開導,刺激感官者少,感動心靈者多。但是,無論她那番既不冰冷也不憂傷的話說得如何出色,如何有益,我都沒有以應有的注意去傾聽,也沒有象從前那樣把她的話深深地銘刻在心上。談話一開始,她那種預作準備的神態已使我精神不安了,因此,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就心不在焉地沉思起來。我並沒怎樣專心聽她所說的話,而只是琢磨她到底想要達到什麼目的。我尋思了半天才明白她的用意所在,這對我說來的確是不容易的。我剛一明白她的意思,她這種新奇的主意——自從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以來,一次也沒有這樣想過—一就把我完全給吸引住了,再也不容我去想她所說的話。我心裡只顧想她了,她說什麼我也沒有注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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