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四九


  我們的計算工作雖然不需要十分高深的算術,但有時也使我遇到困難,為了克服這些困難,我買了幾本算術書,我學得很好,而且我是一個人自修的。實用算術並不象人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如果要做到十分精確的話,有時計算起來麻煩到極點,我有幾次看到連優秀的幾何學家也被弄得暈頭轉向。思考與實用結合,就能產生明確的概念,就能找到些簡便方法,這些方法的發現激勵著自尊心,而方法的準確性又能使智力得到滿足,原來枯燥無味的工作,有了簡便方法,就令人感到興趣了。由於我大力鑽研,憑數字可以解決的問題就沒有能難住我的了。現在,在我所熟悉的一切都逐漸從我記憶中消失的時候,唯獨我所學到的那套算術知識,雖已荒廢了三十年,仍然有一部分沒有忘掉。前幾天,我去達溫浦作客,我的房東的孩子正在演算術題,我把一個最複雜的習題在令人難以置信的輕鬆愉快中正確無誤地演算出來了。我把得數寫出來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尚貝裡時的那些快樂的日子。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測量員們繪圖的彩色,使我對繪畫恢復了興趣。我買了些顏料,開始畫起花卉和風景來。可惜,我對這種藝術沒有多少天賦,但我又非常喜愛它。我可以在畫筆和鉛筆中間一連呆上幾個月不出門。這件事簡直把我纏住了,必須強迫我把它放下才行。不管什麼愛好,只要我一開始入了迷,都是這樣的,愛好逐漸加深,直至變成狂熱,不久,除了我所迷上的以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都看不見了。我這種毛病並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有所改變,甚至一點也沒有減輕。就是現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雖然已經是個老糊塗了,卻還熱中於研究另一種無用的東西。這種學問我原是一竅不通的,就是那些在青年時代已經開始這種研究的人,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要被迫放棄的,而我卻要在這個時候開始。

  那個時候正是應該研究那種學問的適當時期,機會很好,我不想放過。我看到阿奈帶著許多新的植物回來,眼裡閃出喜悅的光芒的時候,我有兩三次幾乎要和他一起去採集植物了。我可以肯定,只要我和他去過一次,我就會被吸引住,今天我也許已經成了一位偉大的植物學家了,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的其他學問。我十年來的鄉間生活,事實上就是不斷地採集植物,不過說老實話,我採集植物既沒有一定的目的,也沒有什麼成就。由於我當時對植物學完全不懂,我對它還有一種輕視,甚至可以說討厭它。我只把它看作是藥劑師應該研究的事。媽媽雖然很喜愛植物,也沒有拿它作別的用途,僅僅採集那些常用植物來配製藥品罷了。所以當時在我的思想上就把植物學,化學,解剖學混在一起,認為都屬￿醫學,只能作為我常常打趣的笑料,並且有時還給自己招來拍幾下臉蛋的獎賞。不過,另外一種與此不同、甚至相反的愛好正逐漸發展起來,並且不久就壓倒了其他一切愛好。我說的就是音樂。我一定是為這種藝術而生的,因為我從童年時代起就愛上了這種藝術,而且我一生中唯一始終喜愛的藝術就是音樂。令人不解的是,雖然可以說我是為這種藝術而生,可是學起來卻是那麼困難,進步得又那麼緩慢,經過畢生的練習,也始終沒有做到打開曲譜就能正確地唱出來。那時使我對這種愛好最感愉快的是,我可以和媽媽在一起進行練習。我們的趣味雖然十分不同,音樂卻是使我們兩人朝夕相處的一種紐帶,這的確是我樂於利用的機會,而她也從不表示反對。那時,我在音樂上的進步,差不多已經趕上了她;一支歌曲練習兩、三次,我們就能識譜並且能唱下來。有幾次她正在藥爐邊忙來忙去,我對她說:「媽媽,這裡有一隻非常有趣的二部合唱曲,我看,你准會因它而把藥熬糊了的。」「真的嗎!」她對我說,「要是你讓我把藥熬糊了的話,我就叫你吃了它。」我就這樣一邊鬥著嘴,一邊把她拉到她的羽管鍵琴那裡。我們一到那兒,就什麼都忘了,杜松子和茵陳都變成黑炭了,她便拿起來抹了我一臉炭末,所有這一切都是滋味無窮的。

  讀者可以看見,我的空閑時間雖然極少,我卻利用這極少的時間做了很多事情。現在我又有了一種新的娛樂,這比其他一切娛樂更加有趣。

  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太憋悶了,所以不得不常常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阿奈曾說服媽媽在郊外租了一處栽培植物的園子。這個園子有一個相當美麗的小屋,我們在那裡酌情佈置了必要的家具,並且放了一張床。我們常到那裡去吃飯,夜晚我有時就睡在那裡。我不知不覺地對這個小小的退隱所發生了濃厚的感情。我給那裡預備了幾本書和不少的版畫,我用一部分時間把這個小屋裝飾了一番,並做了一些新奇的佈置,以便等媽媽到這裡來散步時,使她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愉快。我特意離開她,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為的是更專心地來關懷她,以更大的樂趣來想念她。這是我的另一種怪癖,我既不想辯白,也不想多解釋,我只把它說出來,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我記得有一次盧森堡公爵夫人對我打趣地說,有個人專為給情婦寫信而離開自己的情婦。我對她說,我很可能也這樣作,而且我應該進一步補充說,我已經這樣作過幾次了。然而,當我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從未感到有為了更好地愛她而離開她的必要,因為不管是我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是同樣地感到無拘無束,這種情況是我跟任何人在一起時都沒有過的,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管我對他懷有怎樣的深情厚誼。但是她往往被一些我實在看不慣的人們所包圍,於是一種憤怒與厭煩的心情迫使我躲到我的隱室中去,在那裡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念她,絲毫不用擔心那些令人討厭的訪問者。

  我就是這樣把工作、娛樂和學習都分配得非常合適,我的生活非常平靜,而當時的歐洲卻不象我那樣平靜。法國向皇帝宣戰。撒丁國王也參加了戰爭。法國軍隊為了進入米蘭省要從皮埃蒙特經過。其中有一個縱隊路經尚貝裡,特利姆耶公爵指揮的香檳團就是這個縱隊的一部分。有人將我引見給他,他答應了我許多事情,當然,他事後也把我忘得一乾二淨。當部隊從郊區經過時,因為我們的小園子正處在郊區的高處,我飽享了觀賞隊伍從我眼前走過的眼福。我對這場戰爭的結果非常關心,好象戰爭的勝利和我有極大的關係似的;在這以前我還沒有關心國事的習慣,現在我才第一次看報了,我對法國是那麼偏愛,它的小小的勝利也使我的心高興得直跳,而一看到失利,就感到憂慮,好象這會對我自身有所不利一樣。如果這種愚妄的感情只是曇花一現,我也就不屑于談它了。哪知這種感情在我心裡竟然根深蒂固,甚至當我日後在巴黎成為專制君主政體的反對者和堅定的共和派時。對於這個我認為奴性十足的民族,對於我一貫非難的政府,我不由自主地總還覺得有一種內心的偏愛。可笑的是,由於我對自己心中竟有這樣一種和自己的信念完全相反的傾向而感到可恥,因此我不但不敢向任何人說出來,甚至還為法國人的失敗而嘲笑他們,其實當時我的心裡比所有的法國人都更難過。我確信,生活在一個自己受到厚待、並為自己所崇拜的民族中間,卻又裝出一副看不起這個民族的神氣,這種人只有我一個。最後,我心中的這種傾向是那麼忘我。那麼堅定而不可戰勝,甚至在我離開法蘭西王國以後,在政府、法官、作家聯合在一起向我進行瘋狂攻擊的時候,在對我大加誣衊和誹謗已成為一種風氣,我這種愚妄的感情也沒有改變過來。儘管他們對我不好,我仍是不由自主地愛他們。我在英國最繁榮時所預言的它的衰落剛開始露出苗頭,我就又癡心妄想起來,認為法蘭西民族是不可戰勝的,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把我從苦惱的羈絆中解救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