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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在我這次旅行所遇到的事件中,這是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唯—一件。此外,我只記得快到裡昂的時候,為了去看看裡尼翁河岸,我特意延長了一下我的旅程,因為在我和父親一起讀過的小說中,我始終不曾忘記《阿絲特萊》那部小說,小說裡面的故事常常浮現在我的腦際。我打聽了去弗雷斯的道路,當我和一個女店主聊天的時候,她告訴我那裡是工人謀生的好地方,有不少鍛鐵揚,生產的鐵器很精美。她的這種讚揚給我那充滿浪漫色彩的好奇心澆了冷水,我打消了到一個打鐵的地方去尋找迪阿娜和西耳芳德爾那類美女和情郎的念頭。這個好心女人那樣鼓勵我,無疑是把我看成一個鎖匠鋪的學徒了。

  我到裡昂去並不是無目的的。我一到裡昂,立刻就到沙佐特修會去見夏特萊小姐。她是華倫夫人的一位女友;上次,當我和勒·麥特爾先生一起到這裡來的時候,我曾受華倫夫人之托,當面轉交給她一封信,因此也就算是舊相識了。夏特萊小姐告訴我,她的女友的確曾從裡昂經過,但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到皮埃蒙特去了,而且在動身的時候,華倫夫人自己也沒有肯定是不是要在薩瓦停留。夏特萊小姐還對我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她可以替我寫信打聽,而我最好是在裡昂等候消息。我接受了她的這個建議,但是我沒敢向夏特萊小姐說我急等回信,也沒敢說我錢袋裡所剩的一點錢不能容我久待。我所以不敢開口,並不是因為怕她會對我冷淡。相反,她對我是非常親切的,她完全以平等的態度待我,這使我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實際情況告訴她,因為我不願意使自己由一個很體面的舊相識一降而為可憐的乞丐。

  我在這一章裡所記述的一切情況,前前後後似乎都記得相當清楚。但是,我又記得,仿佛就在這一段時間,我還到裡昂去過一次。我不能確切指出是什麼時候,總之,我那時可說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有一件十分難以出口的怪事,使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次旅行。一天晚上,我吃過一頓十分簡單的晚飯以後,一個人坐在貝勒古爾廣場上,心裡琢磨著怎樣才能擺脫窘況,正在這時候,一個戴無簷帽的男人坐到我的身邊,看樣子這個人像是絲織業的工人,也就是裡昂人所謂織錦緞工人。他向我搭話,我回答了他,我們就這樣談了大約一刻鐘,接著他便以同樣冷漠和毫無變化的聲調向我建議同他一起玩玩。我正等他說明究竟是怎麼個玩法時,他卻一句話不說地準備先給我做一個示範動作。我們差不多要挨在一起了,黑黯的夜色尚不足以防礙我看見他正在準備幹什麼。他沒有要侵犯我的人身的跡象,起碼他沒有顯示出一點這樣的意圖,而且這地方對他說來也是不方便的。他的意思完全跟他方才向我說的一樣:他玩他的,我玩我的,各人玩各人的。這種事在他看來極其自然,所以他竟認為我一定也跟他一樣把這種事看得十分簡單。我對他這種醜惡的舉動感到非常恐懼,一句話也沒說,立刻站起來飛快地跑開了,心裡一直害怕這個下流傢伙也許要追趕我。我當時簡直嚇糊塗了,本來應該從聖多明我街回到我的住處,我卻向渡口方面跑去,一直跑到木橋那邊才停下來,我渾身哆嗦,就象剛剛犯了一樁什麼罪似的。我自己本來也有這種惡習,但是有關這事的回憶使我在好長時間裡擯棄了這種惡習。

  在這次旅行中,我遇到了另一件差不多同樣性質而且對我更加危險的怪事。眼看我的錢就要花光了,我就竭力節省剩下的一點兒錢。我先是不象從前那樣常在旅店吃飯,不久我就完全不在那裡吃了,在小飯鋪花五六個蘇就能吃一頓,而在旅店得花二十五個蘇。既然不在旅店吃飯,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在那裡住宿,這倒不是因為我欠女店主多少債,而是因為我只占一個房間叫女店主賺不了多少錢,心裡實在過意不去。這時正是好季節。一天晚上,天氣非常熱,我決定在外邊廣場上過夜,我在一張長凳上躺下以後,一個從旁經過的教士看見我這樣躺著,就走上前來問我是不是沒有住處。我向他說明了我的情況,他顯出很同情的樣子,便在我的身邊坐下來。他說的話我很愛聽,所談的一切使我對他有了一個極好的印象。當他看我已經被他籠絡住了以後,就對我說,他的住處並不闊綽,只有一個房間,但他決不肯讓我這樣睡在露天廣場上,他說當晚再給我找住處已經遲了,他願意把自己的床鋪讓給我一半。我接受了這種美意,園為我已有心結識他這樣一個或許對我有用的朋友。我們一同到了他的住所,他點上了燈。我覺得他的房間雖小,卻還整潔,他很有禮貌地招待了我。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玻璃瓶,裡面盛著酒浸的櫻桃,我們每人吃了兩枚就睡下了。

  這個人和我們教養院的那個猶太人有著同樣的癖好,不過表現得不那麼粗野。也許怕逼得我抵抗起來,因為他知道我一嚷就會讓別人聽見,也許是他對自己的計劃實在沒什麼把握,他沒敢公然向我提出那種要求,於是就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設法挑逗我。由於我這次不象上次那樣毫無經驗,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目的,並且為此而戰慄起來;我既不知道住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我落到了什麼人手裡,我很怕吵嚷起來會送了命。我裝出不懂他對我有什麼意圖的樣子,但同時對他的撫愛表示了極端的厭煩,以至決心不讓他的舉動再向前發展。我當時處理得很好,使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一些。那時我盡可能地用最溫和和最堅決的話和他談,不顯出對他有任何懷疑的樣子,我把過去所遇到的怪事向他講了,藉以說明我方才表現不安的原因。我是用充滿厭惡和憎恨的詞句同他談的,我相信我這麼一說,他聽著也有點噁心,終於不得不完全放棄了他那齷齪的企圖。然後我們便平靜地過了一夜,他甚至還向我談了一些有用的和有道理的話。他雖然是個大流氓,但無疑是個聰明人。

  早晨,這位教士不願顯出不高興的樣子,提起了吃早飯的事,他請求女房東的一個女兒——一位漂亮的姑娘送點吃的來,她卻回他說沒有工夫。他又求這個姑娘的姐姐,但她連理都沒理。我們一直等著,早飯卻不見來。最後我們走進這兩位姑娘的房裡。她們對這位教士很不客氣,至於我,那就更無法自誇受到她們的歡迎了。那位姐姐在轉身的時候用她那尖尖的鞋後跟踩了一下我的腳尖——我的這個地方正好長了個非常痛的雞眼,我曾不得不在鞋頭上開了一個洞。另外那個姑娘,在我正要坐下的時候,猛地從後面把椅子抽走了。她們的母親借著向窗外潑水,將水濺了我一臉。不管我待在什麼地方,她們總藉口尋找什麼叫我躲開,我這一生中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款待。我從她們那輕蔑和嘲弄的目光裡看出一種內心的憤怒,而我竟遲鈍得一點不瞭解是怎麼回事。我當時又吃驚,又困惑,簡直以為她們是魔鬼附了體,開始真的害怕起來。教士卻裝聾作啞,最後看到沒有吃早飯的希望了,便只好走了出去,我也趕緊隨著他走出了房間,暗自慶倖離開了那三個潑婦。走在路上的時候,教士曾向我提議到咖啡館去吃早點,我雖然肚子很餓,卻沒接受他的邀請,但他也沒堅持。我們拐了三四個彎後就分手了,我很高興再也看不到和那個可詛咒的房子有關的一切東西;而他呢,我想,望著我離開那所房子已經相當遠,不易再把它認出來,一定也非常高興。在巴黎或在其他任何城市,我從未遇到過和這兩件怪事相類似的事情;由於這種經歷,裡昂人沒有給我留下好印象,我始終把裡昂看成是歐洲城市中淫亂之風最盛的城市。

  我所陷入的困境,也不能引起我對這個城市有好的回憶。如果我也象別人那樣,有在旅店中賒欠和負債的本領,我也能毫不費力地擺脫窘境;但是這種事,我既做不來也不願意做。要想知道這種情況達到什麼程度,只要說明這樣一件事就夠了:我雖然差不多過了一輩子窮日子,甚至時常吃不上飯,但我沒有一次不是只要債主向我要賬,我立刻就還他的。我從來沒欠過受到催索的債,我寧肯自己受點罪也不願欠人家錢。

  窮困到在大街上過夜,當然是夠受罪的,這樣的事我在裡昂經歷了很多次。我寧肯不住旅店也要留下一點錢買麵包吃,因為無論如何困死的危險總比餓死的危險小。令人驚奇的是:在這樣悲慘的境遇裡,我既不著急,也不發愁,對於未來沒有絲毫的憂慮,一心等待著夏特萊小姐的回音。我在露天下過夜,躺在地上或一條長凳上同躺在溫暖舒適的床上睡得一樣安靜。我記得有一次是在城外,不知是在羅尼河畔還是在索納河畔的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過了一個十分愉快的夜晚。對岸的那條路沿途都是一些壘成高臺的小花園。那一天白晝非常熱,傍晚的景色卻令人陶醉:露水滋潤著萎靡的花草,沒有風,四周異常寧靜,空氣涼爽宜人;日落之際,天空一片深紅色的雲霄,映照在水面上,把河水染成了薔薇色;高臺那邊的樹上,夜鶯成群,它們的歌聲此呼彼應。我在那裡漫步,恍若置身仙境,聽憑我的感官和心靈盡情享受;使我稍感遺憾的是我一個人獨享其樂。我沉浸在甜蜜的夢幻中,一直走到深夜也不知疲倦。但是最後還是感到疲倦了。我舒舒服服地在高臺花園的一個壁龕(那裡也許是凹入高臺圍牆裡面的一個假門)的石板上睡下了。濃密的樹梢構成了我的床帳,我上面正好有只夜鶯,我隨著它的歌聲進入了夢鄉。我睡得很甜,醒來時更覺舒暢。天大亮了,睜眼一看,河水、草木盡在目前,真是一片美妙的景色。我站立起來,抖了抖衣服,覺得有點餓了,我愉快地向市內走去,決心用我剩下的兩個小銀幣好好地吃一頓早飯。我的情緒非常好,唱了一路,我現在還記得我唱的是巴迪斯坦的一個小曲,歌名叫《托梅利的溫泉》,那時我會背誦這支歌的全部歌詞。應該好好感謝好心的巴迪斯坦和他那首優美的小曲,他不僅使我吃到了比我原來打算吃的還要好的一頓早飯,而且還使我吃了一頓我絲毫沒有料到的精美的午飯。在我得意洋洋邊走邊唱的時候,我聽見身後好象有人,回頭一看,只見一位安多尼會的教士跟著我,看來他不無興趣地在聽我唱歌。他走到我跟前,向我問了好,接著就問我會不會音樂,我回答說:「會一點」,言外之意是「會不少」。他繼續詢問我,我便向他敘述了我一部分經歷。他問我是否抄過樂譜。我對他說:「經常抄」。這也是實話,我學音樂最好的方法就是抄樂譜。於是他對我說:「好吧,你跟我來,我給你找幾天活兒幹,只要你答應我不出屋子,這幾天你什麼也不會缺。」我非常高興,就跟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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