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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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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拿著推薦信去拜訪的那些人對待我的態度來看,我認為肯定要交好運了。接受那封最懇切的推薦信的人對我撫慰最少,他是蘇貝克先生,他于退役後,在巴涅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我到那裡去看過他好幾次,他連一杯水都不曾請我喝過。使館翻譯秘書的弟妻梅爾維葉夫人和他那位擔任近衛軍官的侄子對我的接待比較親切:母子兩人不僅殷勤地接待了我,還叫我在他們家吃飯,因而我在旅居巴黎期間常去打擾他們。據我看,梅爾維葉夫人當年一定很漂亮,她長著深黑色的美麗頭髮,舊式的發鬟緊貼在兩鬢。她有一種不與美麗容顏一起消失的非常惹人愛的才氣。看來,她喜歡我的聰明,她盡了一切力量幫助我,但是沒有一個人支持她,最初人們曾表示對我關心,不久我也就從這迷夢中清醒過來了。不過,對於法國人也應該說句公道話,他們並不是象人們所說的那樣信口許諾,他們的諾言差不多都是真誠的,不過他們往往做出一種關心你的態度,這比語言更能欺騙你。瑞士人說的那套笨拙的恭維話只能欺騙傻子;法國人的態度之所以更有魅力。就是因為比較單純些,往往使你覺得:法國人不願意把他們要為你做的事都告訴你,為的是使你將來能有意外的快樂。我還有進一步的看法:在他們感情流露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虛偽的東西;他們的天性是樂於助人,待人寬厚親切,甚至,不管別人怎樣說,他們比任何民族都更純真,只是他們有些輕浮,有點兒變幻無常。他們向你表示的感情就是他們心裡存在的感情,不過,這種感情來得快,也消逝得快。在他們和你面談的時候,他們對你滿腔熱情,但一旦離開你,他們馬上就把你忘了。他們心裡不存事,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 因此,我聽了許多好聽的話,所得的實際幫助卻不多。我是被安排到高達爾上校的侄兒那裡的;這個上校是個討厭的老吝嗇鬼,他雖然很有錢,但是看到我當時那種潦倒的樣子,便想白白使喚我,他想叫我在他侄子身邊做一個不掙工資的僕人,而不是一個真正的輔導人。做他侄子的隨從,當然可以免服兵役。但我只能靠軍官候補生的薪餉,換句話說,也就是靠士兵的薪餉來過活。他十分勉強地給我縫了一套制服,他要我就穿部隊裡發給大兵的衣服。梅爾維葉夫人對於他所提的條件十分憤慨,勸我不要應允;她的兒子也有同樣的意見。大家為我另謀出路,但沒有什麼結果。我的處境漸漸有點窘了,我那一百法郎的旅費花了一路,剩下的維持不了多久。所幸大使又給我寄來一點錢,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在想,當初如果再多忍耐一下就好了,他是不會把我棄置不顧的。但是苦惱、等候、懇求對我說來是辦不到的事情。我陷於絕望中了,哪兒再也不出頭露面,於是一切就此結束。我沒有忘掉我那可憐的媽媽,但怎麼去找她呢?到哪裡去找她呢?知道我的經歷的梅爾維葉夫人幫我打聽了許久,但沒有什麼結果。最後她告訴我,華倫夫人兩個多月以前就走了,只是不知道她是到薩瓦還是到都靈去了;也有人說她回瑞士了。這點消息就足夠使我決定去找她,因為我深信,不管她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我到外省去尋找,總比在巴黎到處打聽要容易些。 在動身之前,我施展了一下我的新發現的作詩天才,我給高達爾上校寫了一封詩體信,淋漓盡致地嘲笑了他一通。我把這篇遊戲文章拿給梅爾維葉夫人看,她看了我那尖銳的諷刺,不僅沒責備我,反而哈哈大笑,她的兒子大概不喜歡高達爾先生,也大笑起菜;說老實話,這個人也實在不惹人喜歡。我打算把我寫的這封詩體信寄給他,他們也鼓勵我這樣作,於是我把信封好,寫上了他的住址。由於當時巴黎還不收寄本市信件,我就把它放進衣袋裡,在路過奧塞爾的時候才把它寄了出去。直到現在,每當我想到他讀這篇把他描繪得維妙維肖的頌詞時會作出怎樣的鬼臉,我就覺得好笑。這篇頌詞開頭兩句是這樣的: 你這個老奸巨滑,你以為你的瘋狂念頭 會叫我高興把你侄兒來輔導。 這首小詩,說老實話,寫的並不好,不過倒有點兒味道,也表現了我的諷刺才能;然而,這卻是我寫過的唯一諷刺作品。我太不記仇了,所以在這方面不能獲得什麼成就。但是我認為,拿我為了維護自己主張而寫的幾篇筆戰文章來看,人們可以斷定,如果我生性好鬥的話,攻擊我的人是很少有笑的機會的。 我終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有寫旅行日記,以致生活中的許多細節今天都記不得了。我任何時候也沒有象我獨自徒步旅行時想得那樣多,生活得那樣有意義,那樣感到過自己的存在,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那樣充分地表現出我就是我。步行時有一種啟發和激勵我的思想的東西。而我在靜靜坐著的時候,卻差不多不能思考,為了使我的精神活躍起來,就必須使我的身體處於活動狀態。田野的風光,接連不斷的秀麗景色,清新的空氣,由於步行而帶來的良好食欲和飽滿精神,在小酒館吃飯時的自由自在,遠離使我感到依賴之苦的事物:這一切解放了我的心靈,給我以大膽思考的勇氣,可以說將我投身在一片汪洋般的事物之中,讓我隨心所欲地大膽地組織它們,選擇它們,佔有它們。我以主人的身份支配著整個大自然。我的心從這一事物漫遊到那一事物,遇到合我心意的東西便與之物我交融、渾然成為一體,種種動人的形象環繞在我心靈的周圍,使之陶醉在甘美舒暢的感情之中。如果我竟有閒情逸致通過我的想像把這些稍縱即逝的景象描繪出來,那該用多麼勁健的筆鋒、多麼鮮豔的色調和多麼生動的語言來表現呀!有人說在我的著作中,雖然是上了年紀以後寫的,也還能看到這一切。要是能看到我年輕時在旅行中想好和構思好而最後卻未能寫出的作品,那該多好啊!……你們會問我:「為什麼不寫出來呢?」我就要說:「為什麼要寫出來呢?為什麼我要為了告訴別人而放棄自己當時應得的享受呢?當我洋洋自得地翱翔九霄的時候,讀者,公眾,甚至全世界,對我又算得什麼呢?再說,我能隨身帶著紙嗎?筆嗎?如果我記著這些事,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了。我也不能預先知道我會有什麼靈感,我的靈感什麼時候來,完全在於它們而不在我,它們有時一點兒也不來,有時卻蜂擁而至,它們的數量和力量會把我完全壓倒,每天寫十本書也寫不完。我哪有時間來寫這些呢?到了一個地方,我想的只是好好地飽餐一頓。起程時,我只想一路順利.我覺得門外有一個新的樂園正在等著我,我一心只想去找它。 只有在我現在所敘述的這次歸途中,我才頭一次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切。當我動身到巴黎去的時候,我心裡想的只限於和我巴黎之行有關的事情。我飛也似的奔往我行將投身的職業,並懷著相當驕傲的心情完成了這段路程。但是,我所投奔的職業並不是我的心靈的召喚,而且現實的人物損害了臆想中的人物。高達爾上校和他的侄兒跟我這樣的英雄相比,顯得多麼卑微。托天之福,現在我總算擺脫了這些障礙,我又可以隨意深入幻想之鄉,因為在我的前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我就這樣徘徊於幻想之鄉,竟至有好幾次真的走錯了路,可是如果我沒有走錯路而盡走了直路的話,我反而會覺得掃興的,因為當我覺得到了裡昂,就要由夢想返回現實的時候,我真想永遠走不到裡昂。 有一次,我為了到近處去觀看一下看來似乎相當優美的一塊地方,特意離開了原路,我對這個地方十分喜歡,不知在那裡來回繞了多少圈,最後真的迷了路。我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之後,疲乏已極,又餓又渴,簡直有點支持不住了,於是走進一個農民家裡。那個農民房屋的外表並不美觀,但是附近只看到這戶人家。我認為這裡也象在日內瓦或瑞士一樣,所有的殷實農戶生活都還不錯,足能接待過路行人。我請那位農民按價計算給我一餐飯食。他給我拿來了撇去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麥麵包,並且對我說,這是他家僅有的東西。我津津有味地喝著這樣的牛奶,又把麵包吃得精光,一點渣兒都沒剩,但是這點東西對一個疲乏已極的人是顯然不夠的。這位農民不住地察看我,從我的食欲上看出我剛才所說的不像是假話。於是他對我說,看來我是個正派的年青人,不會出賣他的;說完,向左右看了看,打開了廚房旁邊的一個小地窖,走了下去,不一會兒,他拿著一條上等純小麥麵包、一塊雖已切開過但卻非常饞人的火腿、一瓶葡萄酒回來了。我一見這瓶酒就覺得這比什麼都更能令人心花怒放。此外他還添了一大盤煎雞蛋,於是我便吃了一顧非步行就永遠吃不到的好午餐。我付錢的時候,他又神色不安地害怕起來了。他不肯接受我的錢,他那驚慌失措的樣子是很少見的。使我最感興趣的是我想不出他為什麼害怕。最後,他戰戰兢兢地說出了「稅吏」和「酒耗子」等可怕的字眼。他對我說,把酒藏起來是因為怕征附加捐,把面包藏起來也是怕征人頭稅,如果他讓人看出他還不至於餓死的話,他可就算完啦。他跟我談的這些事,從前我腦子裡連一點概念都沒有,因此立時給了我一種永遠不能磨滅的印象。此後,在我心裡逐漸發展起來的對於不幸的人民遭受痛苦的同情和對壓迫他們的人所抱的不可遏止的痛恨,就是從這時萌芽的。這是個殷實富足的人家,卻不敢吃自己用血汗掙來的麵包,而且只有裝出和周圍的人一樣窮困,才能免於破產。我從他家裡走出來,心中又憤慨又激動,不禁為這一肥沃地區的悲慘命運而歎息,大自然所慷慨賜予的一切,竟成了殘忍稅吏的掠奪對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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