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四六


  這位安多尼會的教士名叫羅裡松,他很喜好音樂,自己也懂音樂,並且常常在和朋友們舉辦的音樂會上演唱。這裡面本來沒有什麼不好或不正當的東西,但是,他這種愛好顯然已發展成為一種狂熱的怪癖,使他不能不稍加隱匿。他把我領到一間要我抄樂譜的小屋裡去,我在這裡看到他已抄好的許多樂譜。他叫我抄的是另一些樂譜,特別是我剛才唱的那段歌曲,因為過幾天,他自己要演唱這一段。我在那裡住了三四天,除了吃飯的時間外,我一個勁地抄下去。我一生從來沒有這樣感到饑餓,也從來沒有吃得這樣香。他親自從他們的廚房把我的飯取來;如果他們平時吃的就是我現在吃的這樣,他們的伙食一定是很好的。我一生對吃飯從不曾感到過這麼大的樂趣,但也應該承認,這種免費飯食來得正巧,因為我已經餓得骨瘦如柴了。說我幹活差不多也和吃飯一樣地實心實意,這話也許有點兒誇張。其實,我是勤勞有餘,而心細不足。過了幾天,羅裡松先生在街上遇到我的時候對我說,我抄的樂譜害得他不能演唱,其中遺漏、重複、顛倒的地方太多了。應該承認,我選擇的這個抄寫樂譜的職業,對我是最不合適的。這不是因為我抄的音符不好看,也不是因為我抄得不清楚,而是因為我對長時間工作的厭煩使我的思想不能集中,甚至我用小刀刮的時間比我用筆寫的時間還要多,如果不用最大的注意力看准每個音符仔細照抄的話,抄下來的樂譜當然是不能演奏的。那一次我本想抄得漂漂亮亮,結果卻抄得十分壞,本想快點抄,結果抄得亂七八糟。儘管如此,直到最後羅裡松先生對我還是很好,在我離開他那裡的時候,還給了我一個實在受之有愧的埃居。這個銀幣又使我重新振作起來了。幾天以後,我得到了媽媽的消息,她正在尚貝裡;同時我還收到了上她那裡去的一筆路費,這時我高興極了。從那以後,我雖然還是時常感到缺錢,但是總也沒有到餓肚子的地步。我以感激的心情把這段時期列為上帝特別保祐我的時期,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的受窮挨餓。

  我在裡昂又住了一個多星期,等候著夏特萊小姐把媽媽托辦的幾件事辦完。在這期間,我去見夏特萊小姐的時間比以前多了,因為我喜歡和她談她的女友,而且現在和她談話,由於不再擔心暴露自己的境遇,說話也就不必再象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了。夏特萊小姐既不年輕,也不漂亮,但她卻有不少令人喜歡的地方;她和藹可親,而她的聰明更給這種親切增加了光彩。她喜歡觀察一個人的精神方面,喜歡研究人;我所以也有這種愛好,最初就是受她的影響。她愛讀勒薩日的小說,特別喜歡他所寫的《吉爾·布拉斯》;她和我談過這部小說,並借給我讀過。我興致勃勃地讀完了這本書,但是那時候,我讀這類作品還不夠成熟,我所需要的是描寫熾烈情感的小說。這樣我就在夏特萊小姐的會客室裡既快活又受益地消磨了我的時間;毫無疑問,和一位有知識的女人進行有趣味的和充滿智慧的談話,比書本中任何迂腐的大道理更能給青年人以方向。我在沙佐待修會結識了其他幾位寄宿的修女和她們的女友;其中有一位名叫賽爾小姐的十四歲的少女,我當時對她並沒有特別注意,但是八九年以後我卻狂熱地愛上了她,這也毫不奇怪,因為她確實是一個可愛的姑娘。

  不久就要見到我那可愛的媽媽了,我熱烈地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這時我的幻想暫時轉入休眠狀態;實際的幸福既然就在眼前,我也就不必再在胡思亂想中去追求幸福了。我不僅就要再次和她相會,而且由她給我就近找一個愜意的職業。她在信中提到,她為我找到了一個工作,她希望這個工作會對我合適,而且可以使我不離開她。我曾挖空心思猜測究竟是個怎樣的工作,但實際上也只能是猜猜而已。我有了足夠的旅費,可以舒舒服服地走完這段路程。夏特萊小姐希望我騎馬去,我拒絕了,這是對的,我如果騎馬,那就失去了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徒步旅行的快樂了。我住在莫蒂埃的時候,我雖然常去附近一帶地方走走,但我不能把這種走動稱之為徒步旅行。

  真奇怪,我的幻想只是在我的境遇最不順利的時候才最愜意地出現在我的腦際,當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喜氣洋洋的時候,反而不那麼饒有趣味了。我這執拗的頭腦不能適應現實事物。它不滿足于只美化現實,它還想到要創造現實。現實中的事物充其量不過是按原來的樣子展現在我的頭腦中;而我的頭腦卻善於裝飾想像中的事物。我必須在冬天才能描繪春天,必須蟄居在自己的斗室中才能描繪美麗的風景。我曾說過多次,如果我被監禁在巴士底監獄,我一定會繪出一幅自由之圖。我從裡昂動身的時候,我只看到令人愜意的未來。我在離開巴黎的當時心裡是多麼不快,現在心裡又是多麼高興啊!而這種高興完全是有理由的。然而,我在這歡旅行中卻絲毫沒有上次旅行中的那種甜蜜美妙的幻想。這一次,我的心情確實輕鬆愉快,然而也只此罷了。我以激動的心情,一步一步地接近了我又要見到的最好的女友。我預先就享受到生活在她身邊的快樂了,但是,我並不感到陶醉,這種快樂一直在我意料之中,所以一旦到來,並無任何新奇之感。我為我將去做的工作感到不安,就好象那是一件值得十分憂慮的事情一樣。我的思想是恬靜和甜蜜的,但並不是虛幻縹緲、美妙誘人的。我在一路上所見到的東西樣樣都能引我注目,所有的景色都使我神往。我留意著樹木、房屋、溪流;到了十字路口時,我反復尋思應走的方向,唯恐迷了路,可是我一點也沒有迷路。總之,我已不象上次那樣,心在九霄雲外:我的心有時在我所到的地方,有時在我所要去的地方,沒有一刻離開現實。

  敘述自己的旅行正如同在旅行中一樣,我不急於結束它。在快到我那可愛的媽媽身邊的時候,我的心高興得直跳,但是我沒有因此而加快步伐。我喜歡從容不迫地走路,想停就停。飄泊的生活正是我需要的生活。在天朗氣清的日子裡,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最後以一件稱心的事情結束我的路程,這是各種生活方式中最合我口味的生活方式。另外,大家也知道什麼樣的地方才是我所說的景色宜人的地方。一個平原,不管那兒多麼美麗,在我看來決不是美麗的地方。我所需要的是激流、峰岩、蒼翠的松杉、幽暗的樹林、高山、崎嶇的山路以及在我兩側使我感到膽戰心驚的深谷。這次我獲得了這種快樂,而且在我走近尚貝裡的時候,縱情享受了這種迷人的風光。在厄歇勒峽的峭壁懸崖附近的一處名叫夏耶的地方,在山崖中鑿成的一條大路下面,有一道澗水在駭人的深谷中滾滾流過,它好象是經過了千萬年的努力,才為自己開闢了這條通道。為了防止發生不幸事件,人們在路旁架上了欄杆。正是由於有了這道欄杆,我才敢盡情地往下看,以致看得我頭暈目眩。在我對於峭壁陡崖的愛好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就是這種可以使我頭暈目眩的地方,只要我處在安全地帶,我是非常喜歡這種暈眩的。我緊緊地伏在欄杆上俯身下望,就這樣站了好幾個鐘頭,不時地望著藍色的澗水和水中激起的泡沫,聽著那洶湧澎湃的激流的吼叫聲,在我腳下一百土瓦茲的地方,在山岩樹叢之間,烏鴉和鷙鳥飛來飛去,它們的啼叫聲和水流聲相互交織在一起。我走到比較平坦、樹叢也不太密的地方,找了一些我能搬得動的大石塊,把它們放在欄杆上,然後一塊一塊地推下去,我望著它們滾動著、蹦跳著落到了穀底,碰碎的無數石片到處亂飛,心裡非常快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