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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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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索勒爾以後,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見法國大使。我的這位主教可真不幸,這位大使就是曾任駐土耳其大使的德·包納克侯爵,有關聖墓的一切事情他必定完全清楚。主教的晉謁歷時不過十五分鐘,沒有讓我一同進去,因為這位大使懂得法蘭克語,而且他的意大利語至少說得和我一樣好。當那位希臘人出來後我正要跟他走的時候,我被攔住了。現在輪到我去拜見他了,我既然自稱是巴黎人,就和其他巴黎人一樣,應受大使閣下的管轄。大使問我究竟是什麼人,勸我向他說實話,我答應了,但我要求作一次個別談話,要求被接受了,他把我帶到他的書房裡,並且鎖上了門。於是我就在那裡跪在他的腳下實踐了我的諾言。即使我沒有許下什麼諾言,我也不會少談一點的,許久以來,我一直想把我的心事傾訴出來,所以我要說的活早就躍躍欲出,既然我已經向樂手路托爾毫無保留地談了一切,我就決不想在包納克侯爵面前還保守秘密。他對我講的這段短短的經歷和我談話時流露出的那種激情,感到十分滿意,於是他拉著我的手走進了大使夫人的房間,把我介紹給她,並簡單地向她敘述了我的事情。德·包納克夫人親切地接待了我,說不應該讓我再跟那個希臘教士到處亂跑。當時所做的決定是:在沒有把我安置好之前,我暫且留在使館。我本想去和那個可憐的主教告別——我們的感情還不壞,但是沒有獲得准許。他們把我被扣留的事情通知了他,十五分鐘後,我那點小行李也有人給送來了。大使的秘書德·拉·馬爾蒂尼埃先生看來好象是奉命照拂我的,他把我領到給我預備好的房間裡,對我說:「當年,在德·呂克伯爵的庇護下,有一個和你同姓的名人住過這個房間,你應該在各方面都能和他並駕齊驅,有那麼一天,當人們說起你們時,得用盧梭第一、盧梭第二來區別。」當時我並沒有想和他說的那人相比的念頭,如果我能預見到每天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的話更不會使我動心。 拉·馬爾蒂尼埃先生這番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開始讀以前住過這個房間的那人的作品。由於受了別人幾句誇獎,我也以為自己有寫詩的才分,作為試筆,我為包納克夫人寫了一首頌詩。但這種興趣未能持久。我有時也寫些平庸無奇的詩句,這對於運用優美的措詞和把散文寫得更漂亮些倒是一種很好的練習。但是法國詩歌對我從未有多大的吸引力。足以使我獻身於它。 拉·馬爾蒂尼埃先生打算看一看我的文筆,要我把我向大使談的詳情寫出來。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我聽說這封信後來保存在長期在包納克侯爵手下做事的德·馬利揚納先生手裡,在德·古爾代葉先生任大使的時候,馬利揚納先生還接任了拉·馬爾蒂尼埃的職務。我曾請求德·馬勒賽爾卜先生設法使我得到原信的一個抄件。如果我能從他或別人手裡得到這封信的話,人們將來可以在作為我的個《懺悔錄》的附冊的書信集裡讀到它。 我逐漸取得了一些經驗後,浪漫的想法也就開始減少了。舉例說吧,我不僅沒有愛上包納克夫人,而且立刻感到在他丈夫這裡自己是沒有多大前途的。拉·馬爾蒂尼埃先生是現任秘書,馬利揚納先生可以說正在等候補他的缺,我所能希望的,充其量不過是當一個助理秘書,這對我是毫無吸引力的。所以,在有人問我願意做什麼的時候,我表示非常希望去巴黎。大使很贊成我這個願望,因為我一走,至少可以擺脫我給他添的麻煩。使館的翻譯秘書梅爾維葉先生告訴我,他的朋友高達爾先生是在法國軍隊中服務的瑞士籍上校,這位上校正想為他的一個還很年輕就服役的侄子找個夥伴,梅爾維葉先生認為我很適當。這個意見不過是隨便提出的,卻馬上被採納了,於是就決定讓我動身;在我這方面,能夠到巴黎去做一次旅行,心中當然十分愉快。他們交給我幾封信和一百法郎的旅費,同時還給了我許多忠告,隨後我就動身了。 這次旅行用了兩周光景,這是我一生中所過的最快活的日子。我當時年輕力壯,而且滿懷希望,手邊錢又充足,又是獨自一人徒步旅行。不熟悉我的性格的人,看我把後者都算作樂事,是免不了要感到驚訝的。我那些甜蜜的幻想始終伴隨著我,我那火熱的想像力從來也沒有產生過這麼輝煌的幻想。如果有人請我坐上他車子裡面的一個空座,或者有人在途中和我交談,從而打亂了我在步行中所築起的空中樓閣,我是會感到氣憤的。我這一次所想的是軍界生活。我要隸屬于一位軍人,我自己也要成為一個軍人,因為人們已經決定讓我作軍官候補生。我覺得我已經穿上了軍官制服,軍帽上還有個漂亮的白色羽飾。一想到這樣的氣派,我就心花怒放了。我對於幾何學和築城術是懂一些的;我有個舅舅是工程師,所以我多少可以說是軍官家庭出身。我的近視眼雖然有點不方便,但是難不倒我,我完全相信我的沉著和勇敢可以彌補這個缺陷。我從一本書上讀到森貝爾格元帥的眼睛就非常近視,盧梭元帥為什麼就不能近現呢?我越這樣胡思亂想,心裡就越興奮,以至我眼前所看到的只有軍隊、城防工事、堡壘和炮隊了,而我自己則置身於炮火與硝煙之中,手拿望遠鏡,指揮若定地在那裡發號施令。然而,當我走到風景如畫的田野,看到樹林和溪水的時候,那種秀麗動人的景色又不禁使我心中惆悵而歎息。於是,在我的輝煌的功勳中,我又覺得這種充滿破壞性的混亂場面對我這顆心是很不相宜的。因此,我在不知不覺中又很快回到我那可愛的牧場,而和戰神的功勳永遠絕緣了。 快到巴黎近郊時,我所目睹的情景和我想像中的可差得太遠了!我在都靈所看到的那種壯麗的市容、華美的大街、排列整齊而對稱的房屋,使我認為巴黎一定還會更有一種風味。在我的想像裡巴黎是一個美麗壯觀的大都市,巍峨莊嚴,到處是繁華的街道和金碧交輝的宮殿。但當我從聖瑪爾索郊區進城的時候,我所見到的是遍地垃圾的小路,醜陋污穢的房舍,一片肮髒和貧窮的景象,到處是乞丐、車夫、縫衣婦以及沿街叫賣藥茶和舊帽子的女人。所有這一切,一開始就給了我這樣強烈的感受,使以後我在巴黎所看到的一切真正富麗堂皇的情景都未能消除我這最初的印象,而在我內心裡一直蘊藏著一種秘密的反感,不願意在這個都市長久居住下去。可以說,自此以後,我在這裡居住的整個一段時期,只不過是利用我的逗留來尋求怎樣能夠遠離此地而生活下去的手段而已。過於活躍的想像就帶來這樣的結果:它把人們所誇大的再加以誇大,使自己看到的總是比別人所說的還要多。在人們對我大肆吹噓巴黎的時候,我簡直把它想像為遠古時代的巴比倫——這是我自己用想像描繪出來的巴比倫,倘若見到真正的巴比倫。我恐怕也會同樣掃興的。我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到歌劇院去了,我對歌劇院也有同樣的感覺;後來我去參觀凡爾賽宮,也是同樣的感覺;再以後去看海的時候,又是這樣。每當我親眼看到人們向我過分加以渲染的事物的時候,掃興的感覺無不相同:因為要想使自己所看見的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豐富,這不僅是人力所不及,大自然本身也是很難勝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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