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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在我到佛威去的途中,我一面沿著美麗的湖岸緩步而行,一面沉浸在最甜蜜的憂鬱裡。我這顆滿懷熱情的心渴望著無數淳樸的幸福;我百感交集,唉聲歎氣,甚至象一個小孩子似地哭了起來。我有多少次停住了腳步,坐在大塊岩石上痛哭,望著自己的眼淚滴到了水裡。

  我在佛威投宿在「拉克萊」旅店,兩天裡誰也沒去拜訪;我對這座城市發生了感情,我每次旅行時都不禁心嚮往之,終於使我把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安排在這裡。我真願意向一切具有鑒賞力和富於感情的人說:「你們到佛威去吧,看看那個地方,觀賞一下那裡的景色,在湖上劃划船,請你們自己說,大自然創造這個優美的地方,是不是為某個朱麗葉、某個克萊爾和某個聖普樂創造的,但是,可不要在那裡尋找他們。」現在還是來談我的事情吧。

  我既然是個天主教徒,又毫不隱晦,我就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遵行我所信奉的宗教的儀式。每逢星期日,只要天氣好,我就到離洛桑有兩裡約路的亞森去望彌撒。我通常是和其他天主教徒,特別是常和一個以刺繡為業的巴黎人一起跑這段路,他的名字我忘記了。他不是象我這樣的巴黎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巴黎人,一個頭號的巴黎人,他敬畏天主,為人憨厚,倒象個香檳省人。他太愛自己的故鄉了,以致不願意懷疑我不是巴黎人,唯恐一說穿就失去了可以一塊兒談談巴黎的機會。副司法行政官庫羅紮先生有一個園丁也是巴黎人,但是為人就不那麼和氣了,他認為一個人本來沒有做巴黎人的榮幸,而竟敢冒充巴黎人,就是損害了他故鄉的榮譽。他經常帶著確信抓住了我的破綻的神氣質問我,然後流露出惡意的微笑。有一次他問我新市場上有什麼稀奇的東西。當時我胡謅了一通,這是可以想像的。如今,我在巴黎已經住了二十年,對這個城市應該熟悉了,可是在今天要是有人用同樣的問題問我,我還會象當時那樣很難回答的,而看見我這樣為難,人們同樣可以推定我從來沒到過巴黎,因為即便是在事實面前,人們也往往會根據錯誤的原則判斷事物的。

  在洛桑究竟住了多久,我自己也說不準了。這個城市沒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只知道,由於維持不了生活,我就到訥沙泰爾去了,在那裡過了一冬。我在這個城市是比較順利的;在那裡我收了幾個學生,我的收入足以償清我欠那位好心朋友佩羅太先生的錢。雖然我欠了他不少錢,我走後他還是誠心誠意把我那件小行李寄來了。

  在教別人音樂的過程中,我也不知不覺地學了音樂。我的生活十分舒適,一個通達事理的人對此會感到滿足的;但是,我那不安靜的心卻要求著別的東西。星期日或其他閒暇的日子,我常跑到野外和附近的樹林裡去,不停地在那裡徘徊、冥想和歎息。只要一出城,難得到晚上才能回來。有一天,我在布德裡走進一個小酒館吃午飯:我看到一個長著大鬍子的人,他穿件希臘式紫色衣服,頭上戴著一頂皮帽子,從他的服裝和儀錶看來相當高貴。可是他說的話卻簡直讓周圍的人聽不懂,因為他說的是一種相當難解的方言,除了象意大利語外,哪種語言也不象。但是,他的話我差不多全懂,而且只有我一個人懂。他有時不得不用手勢向店主和當地的人表示自己的意思。我用意大利語同他說了幾句話,他竟完全懂了。他立刻站起來走到我跟前,並熱烈地擁抱我。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從這時起,我便做了他的翻譯。他的午飯是很豐盛的,我的午飯卻不值一提。他請我同他一起吃飯,我沒怎麼客氣就答應了。我們兩人一邊喝,一邊說,越說越投機,吃完飯以後,簡直就不願意分開了。他對我說他是希臘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長;是為了重修聖墓來到歐洲各國募化捐款的。他拿出了俄國女皇和奧國皇帝發給他的漂亮的證明書給我看,另外,還有許多其他國家君主發給他的證明書。他對自已募捐的成績很滿意,但是在德國遇到了最大困難,因為他一句德語、拉丁語和法語都不會,他只好用自己的希臘語、土耳其語,最沒辦法的時候還得用法蘭克語,這就使他在德國到處碰壁而所獲不多。他提議要我跟他去做他的秘書和翻譯。當時我穿著一件新買的紫色小外衣,雖然跟我的新職位配起來倒還相稱,但是,我的樣子實在不怎麼出眾,所以他並不認為我是多麼難以爭取到手的。他一點也沒有想錯,這件事很快就說妥了。我沒有任何要求,他卻許下了不少諾言。既無中人,也沒保證,更沒有一個熟人,我就甘願聽任他的支配。第二天,我已置身於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上了!

  我們的旅程是從弗賴堡州開始的,在那裡,他沒有多大的收穫。主教的身分不允許他向人乞求,也不允許他向私人去募捐;我們向元老院陳述了他的任務,元老院只給了他很小一筆錢。我們從弗賴堡到了伯爾尼,這裡的手續繁多,審查他的那些證件就不是一天能辦完的事。我們住宿在當時的上等旅館「大鷹旅社」,這裡住的盡是上流社會的人物,餐廳裡吃飯的人很多,飯菜也是上等的。我很久沒有吃到好的飯菜了,巴不得能補養一下身體,如今既然有了機會,我就要很好地享受一番。主教本人就是一位好交際的上等人士,性情活潑愉快,喜歡在飯桌上眼人聊天,跟懂他的話的人談起來能談得津津有味。他各方面的知識很豐富,每當他賣弄自己那套淵博的希臘學識時,頗能引人入勝。一天,在吃飯後點心的時候,他用鉗子夾胡桃,一不留神把手指紮了一個很深的口子,鮮血直流,這時他伸出手指給在座的人看,並且笑著說:「Mirate,signori;guestoesanguepelago.」

  在伯爾尼時,我對他的幫助還算不小,我的成績並不象我所擔心的那樣壞。我辦起事來既有膽量又有口才,是給我自己辦事時從來不曾有過的。這裡的事情可不象在弗賴堡那樣簡單,必須和本邦首腦們進行頻繁而漫長的商討,審查他的證件也不是一天就完的事。最後,一切手續都辦好了,元老院答應接見他。我以他的翻譯的身分和他一同去了,而且人們還叫我發表談話。這真出乎意料,因為我絕沒想到在和元老們個別商談了很久以後,還要當眾發表談話,就仿佛剛才什麼也沒談一樣。請想想,我那時該是多麼為難啊!象我這樣一個十分靦腆的人,不僅要在公眾之前,而且是在伯爾尼元老院裡,一分鐘的準備時間都沒有就即席講話,真夠要命的了。然而,我那時居然一點也不感到膽怯。我簡單明瞭地講了這位希臘主教的任務。我讚揚了業已捐助款項的王公們的虔誠。為了激起無老院諸公不甘落後的心理,我說他們一貫是樂善好施的,因此對他們也抱著同樣的期望,隨後,我還力圖證明這件事對所有基督的信徒,不分任何教派,都是善舉,在結束的時候,我說,上天一定會對贊助這一善舉的人降以鴻福。我不能說這是我的講話發生了效力,不過,這一席話確實受到歡迎,所以在接見結束以後,我的這位主教得到了一份巨額捐獻,而他的秘書的才能也得到了讚揚。對我說來,把這些讚揚的話翻譯出來當然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我卻沒敢逐字譯給他聽。這是我生平在大庭廣眾中間而且是在最高當權者面前所作的唯—一次講話,也是我所作的唯—一次大膽而漂亮的講話。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他的才能竟有這麼大的差別:三年前,我曾到伊弗東去看我的老朋友羅甘先生,由於我贈送該市圖書館一些書籍,該市派一個代表團來向我道謝。瑞士人是最喜歡高談闊論的,那些先生們向我說了一大套感謝的話。我覺得必須致答詞,然而,當時卻窘得很厲害,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腦袋裡亂成一團,急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果丟盡了臉。雖然我生來膽怯,在我年輕的時候卻有幾次倒還大膽些,成年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大膽過。我的社會閱歷越多,我的舉止和言談越不能適應它的情調。

  我們從伯爾尼動身到了索勒爾。主教計劃重新取道德國,經匈牙利或波蘭返回本國。這是一個遙遠的旅程,但是,由於一路上他的錢袋裝進的多花出的少,他當然不怕繞遠路。我呢?不管騎馬還是徒步,我都同樣高興,如果能這樣旅行一輩子,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然而命運已經註定,我達不到那樣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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