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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在這裡談到有那麼多少女在愛我,心中很過意不去。但是由於我不能吹噓自己在這些豔遇中得到過什麼好處,所以我認為可以毫無顧忌地把真實情況談出來。麥爾賽萊比吉蘿年輕,又不象她那樣什麼都懂,從來也沒有公開對我說過調情的話。但是她卻模仿我的聲音、我的語調,或者重複我的話,她對我表示了我理應對她表示的關切。而且,由於她天性膽小,一路上她最關心的事就是到晚上我們必須睡在一個房間裡,顯然,這種親密的安排,對於在一起旅行的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和一個二十五歲的姑娘來說,很少能停留在這一點上。

  然而這一次正是停留在這一點上。雖然麥爾賽萊並不令人討厭,但由於我過分單純,一路上我心中不但沒有搞點風流豔事的打算,甚至根本沒起過這樣的念頭;即使稍稍有這麼一點念頭,我也傻得不知該怎麼辦。我想像不出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小夥子怎麼會睡在一起的。我認為這種擔驚受怕的安排需要幾個世紀的準備。如果可憐的麥爾賽萊想用擔負我的旅費的辦法得到什麼報答的話,她就失算了。我們和從安訥西動身時一樣,規規矩矩地來到了弗賴堡。

  路過日內瓦的時候,我誰也沒有去看望,但是當我在橋上的時候,心裡覺得異常難受。每當我見到這個幸福城市的城牆,或進入市區的時候,沒有一次不由於內心過分激動而幾乎不能自持。在自由的崇高象徵使我的靈魂上升到美妙境界的同時,平等、團結、優良風尚的象徵也使我感動得潸然淚下,一種強烈的後悔心情不禁油然而生,後悔自己不該失去這種種幸福。我曾陷入多大的錯誤啊,可是,我這種錯誤又是多麼自然的啊!我曾經料想在自己的祖國可以看到這一切,因為我心裡老懷念著這一切。

  尼翁是我們必經之地。難道我過家門而不見見父親嗎?如果我真敢這樣做,我以後會後悔死的。我把麥爾賽萊留在旅店,不顧一切地去看了我的父親。唉!我以前的恐懼是多麼沒有道理呀!他一看到我,就把充滿了他內心的愛子之情完全傾泄出來了。在我們互相擁抱的時候,流下了多少眼淚啊!最初,他還以為我是永遠回到他身邊來了。我對他談了我的情況和我的打算。他只稍微勸了我一番,他向我指出我可能遭到的危險,並對我說少年的荒唐時期總是越短越好。不過,他並沒有強留我的意思,這一點我覺得他做得對。但是,可以肯定,他並沒有盡其所能把我留下。這也許是由於他看出我已不能從我走上的道路回過頭來,也許是由於他不知道對我這樣年歲的孩子到底應當怎樣辦好。後來我才知道,他對我的旅伴有一種十分不正確的、遠離事實的看法,但這也是自然的。我的繼母是個善良而稍微有點圓滑的女人,做出要留我吃晚飯的樣子。我沒吃;不過我對他們說,回來的時候我打算和他們多團聚些日子。我把由水路寄來的一件小包裹寄存在他們那裡了,因為我覺得帶著太累贅。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動身了,我心裡非常高興,因為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並且有勇氣盡自己的義務。

  我們平安到達了弗賴堡。當旅行快要終了的時候,麥爾賽萊小姐對我就逐漸不那麼殷勤了,及至到達目的地以後,她對我就顯得相當冷淡,再說,她父親的生活並不富裕,也沒特別招待我,我只好去住小店。第二天我去看他們,他們請我吃午飯,我也接受了。我們毫不依戀地道別。當晚我回到小店,第二天就走了,至於到哪裡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我一生中,這是又一次上帝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過幸福日子的機會。麥爾賽萊是個很好的姑娘,雖無動人的姿色,可是長得一點也不難看,不十分活潑,卻很聰明,有時也鬧點小脾氣,但是哭一陣子也就完了,從來不會因此而起更大的風波。她對我的確有意,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娶她為妻,並承襲她父親的職業。我對音樂的愛好也會使我喜歡他的職業。這樣,我便可以在弗賴堡安家立業;這個小城雖不太美,但居民都是十分善良的。毫無疑問,我會因此失去很大的享受,但我一定能夠過一輩子平靜的生活;而且我應該比誰都清楚,在這項交易中是沒有什麼可躊躇的。

  我不想返回尼翁,而是要到洛桑去。我想欣賞那個美麗的湖,因為在洛桑看湖水,可以飽覽無遺。支配我行為的內心動機大都不是很堅定的。遠大的志向,在我看來總是那麼渺茫,致使我難以行動起來。由於我對未來沒有信心,總認為需要長期執行的計劃是騙人的誘餌。我和任何人一樣,也會抱有某種希望,但這必須是無需費勁就能實現的希望。如果這需要長期的艱苦努力,我就辦不到了。所以,唾手可得的一點小小快樂對我比天堂的永久幸福的誘惑力還要大。不過,我對於事後一定會感到痛苦的快樂是不追求的,這種快樂引誘不了我,因為我只喜愛那些純粹的快樂,如果准知道後來要追悔的話,那就不能算做是純粹的快樂。

  不管是哪兒,我急需找個落腳的地方,而且越近越好。我由於迷失了路,晚間到了木東;在那裡,陳留下了十個克勒蔡爾以外,我把僅有的一點錢都花完了,第二天吃了一頓飯,那十個克勒蔡爾也光了。那天晚上,我到了離洛桑不遠的一個小村莊。當時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我走進一家小旅店,進去究竟怎麼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餓極了,就裝出大大方方好象完全能付錢的樣子要來了晚飯。吃完了飯,我什麼也不想就上床睡覺,睡得十分安靜。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以後和店主人算了算帳,共計應付七個布茲。我想把我的短外衣押給他,那個好心人拒絕了,他對我說,感謝天主,他從來沒有扒過人家的衣服,也不肯為七個布茲破例,他要我留著我的外衣,等有了錢時再來還帳。他的善心感動了我,但是,當時的感動實際上還不夠,也遠不如我以後回想起這事的時候感動得深。不久,我就托一位可靠的人把錢給他送去並向他致謝;可是,十五年以後,當我從意大利回來又路過洛桑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遺憾的是,我竟忘記了那個旅店和店主的名字。不然的話,我一定會去拜訪他並以一種出自內心的真正快樂向他提起他那時的善行,還向他證明他那番好心並沒有被忘掉。毫無疑問,在我看來,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而給人幫忙,就是比這再大,也不如這個老實人毫不浮誇、樸實而又厚道的行為更值得感激。

  快要到達洛桑的時候,我心裡就考慮自己所處的窘境,怎樣設法擺脫窮困,不叫我繼母看見我這副潦倒的樣子。我把這次徒步旅行中的我比作剛來到安訥西時的我的朋友汪杜爾。我對這個想法十分興致勃勃,不考慮我既沒有他那樣善於辭令,也沒有他那樣的才能,就硬要在洛桑做一個小汪杜爾,把我自己還不懂的音樂教給別人,自稱我是從巴黎來的,其實我根本沒到過巴黎。在這裡,沒有一所能使我在其中謀到個下級職務的音樂學校,而且我也不願冒險混入內行的藝人中間;為了執行我那美妙的計劃,我只好先打聽哪裡有既能住宿又花錢不多的小旅店。有人告訴我,有個名叫佩羅太的人,家裡留宿過路客人。這個佩羅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非常周到地接待了我。我把預先準備好的一套假話向他說了一遍,他答應為我張羅,給我找學生,並且對我說,等我掙到錢以後才向我要錢。他定的膳宿費是五個埃居。這個數字本來算不了什麼,可是對我說來就很可觀了。他建議我開始時只入半夥。所謂半夥就是午餐只有一盤相當不錯的濃菜湯,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到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頓晚餐。我同意了。這個可憐的佩羅太以最大的好心腸百般關懷我,凡是對我有所幫助的事無不盡力而為。

  為什麼我年輕的時候遇到了這樣多的好人,到我年紀大了的時候,好人就那樣少了呢?是好人絕種了嗎?不是的,這是由於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社會階層已經不再是我當年遇到好人的那個社會階層了。在一般平民中間,雖然只偶爾流露熱情,但自然情感卻是隨時可以見到的。在上流社會中,則連這種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他們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虛榮心的支配。

  我在洛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把我的小包寄來了,並附了一封充滿忠告的信。我理應從他的教誨中得到很好的啟發。我在上面已經談過,有時候我的理智竟處於一種不可思議的錯亂狀態,使我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下面又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要瞭解我暈頭轉向到了什麼程度,我使自己汪杜爾化(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到了什麼程度,只要看看我這時幹了多少荒唐的事就夠了。我連歌譜都不認識就當起音樂教師來了。固然,我曾和勒·麥特爾一起呆過六個月,我受到過一些教益,但這六個月是不夠的,何況我又是跟這樣一位大師學的,註定是學不好的。我這個日內瓦的巴黎人,新教國家的天主教徒,認為必須更名改姓,就象我曾經改變宗教和祖國一樣。我總是在盡一切可能使自己和所模仿的那個人物相似。他叫汪杜爾·德·維爾諾夫,於是我便把盧梭這名字改拼為福索爾,全名為福索爾·德·維爾諾夫。汪杜爾雖然會作曲,卻從不誇耀這個;我本不會作曲,卻向人人吹噓自己會作曲。我連最簡單的流行歌曲都不懂,卻自命為作曲家。這還不算,有人把我介紹給一位法學教授特雷托倫先生,他喜歡音樂,經常在家裡舉行音樂會;我想給他一個可以顯示我的才華的樣品,於是我竟冒失地裝出真會作曲的樣子,為他的音樂會作起曲來。我為這一優秀作品一直幹了兩個星期,謄清、標定音部、滿有信心地劃分樂章,好象這真是一出音樂藝術的傑作似的。最後,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可卻是真的:為了漂亮地結束這個卓越的作品,我在末尾加上了一段優美的小步舞曲,這段曲子在大街小巷流行一時,也許現在許多人還能記得下面這幾句當時非常流行的歌詞:

  多麼善變!

  多麼不公平!

  怎麼!你的克拉麗絲

  欺騙了你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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