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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雖然她只是對宮廷匆匆地瞥了一眼,但這也夠使她對宮廷有所瞭解了。她在宮廷裡始終保持著一些朋友;儘管有人在暗中嫉妒她,儘管她的作風和她的債務引起了一些閒話,她始終沒有失去她的年金。她有處世的經驗,又有使她能夠利用這種經驗的善於思考的頭腦,這也是在她談話時最得意的話題,對於象我這樣愛空想的人說來,聽聽她在這方面的教導實在比什麼都有必要。我們一起讀拉勃呂耶的作品。她喜愛拉勒呂耶的著作甚于拉羅舍福果的著作;後者帶有悲觀色彩,讀來令人惆悵,特別對於那些不喜歡按本來面目看人的青年人,感覺更是如此。當她談起大道理的時候,有時說著說著就沒邊兒了,但我不時地吻一下她的嘴唇或她的手,這樣就有了耐心聽下去,對於她的長談也就不感到厭煩了。

  這種生活要是能夠長久繼續下去,那可實在太美了。這一點我感覺到了,但由於擔心好景不常,我目前的幸福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媽媽一面開玩笑,一面研究我,觀察我,詢問我,為我的前途制訂許許多多的計劃,其實這些計劃對我說來都是多餘的。幸運的是,僅僅瞭解我的傾向、我的喜好和我那小小的才能還不算完,還必須尋找或創造可以利用它們的機會,這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作到的事情了。這位可憐的女人對於我的才幹的偏愛,也拖延了它們得以發揮的時機,因為這些先入之見使得她在方式方法的選擇上一點兒也不遷就。總之,由於她對我的評價相當高,事情的進行倒都合我的心意,然而,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情況下,又不能不再三地降格以求,這樣一來,就使我一刻也得不到安靜。她有一個名叫奧博訥的親戚來看她。奧博訥非常有才幹,好要手腕,而且和她一樣,具有作計劃的天才,但他卻未因此而破產——他是冒險家一類的人物。他剛剛向德·弗勒裡紅衣主教提出過一項發行彩票的詳細計劃,紅衣主教未表示同意。於是他又向都靈的宮廷提出這一建議,結果被採納了,並且付諸實施。他在安訥西勾留了一個時期,愛上了這裡執政官的夫人。這位夫人是個很可愛的女人,我很喜歡她,到媽媽這裡來的女人中間,她是我唯一樂意看見的。奧博訥先生看見了我,華倫夫人就跟他談起我來:他答應對我進行一番考察,看看我適於幹什麼,如果他認為我還有才能,就為我設法安插一個位置。

  華倫夫人事先一點也不告訴我,她藉口叫我去辦點事,一連兩三個上午派我到奧博訥先生那裡去。他非常巧妙地引我說話,對我十分親切,儘量使我不感到拘束。他不僅向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且什麼都談到了,所有這一切,都顯得不是在觀察我,也沒有一點作假的樣子,就好象他歡喜跟我在一起,要跟我毫無拘束地交談。我對他傾慕極了。他觀察的結果是:儘管我的外表很好,看起來儀錶堂堂,神采奕奕,其實雖不能說是絕對低能,至少是沒有多大才華,沒有什麼思想,差不多沒有什麼知識,一句話,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很有限的青年,如果日後能在鄉村當一個本堂神父就不錯了,這就是我所能嚮往的最大目標。他在華倫夫人面前對我下了這樣的斷語。我得到這樣的評語已經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但這也不是最後一次,因為馬斯隆先生的評價曾屢次受到肯定。

  對我這樣判斷的原因,主要是與我的性格有關,所以就有必要加以說明;憑良心說,誰都知道,我是不能心悅誠服地同意這種判斷的,不管馬斯隆先生、奧博訥先生和許多別人怎樣說,說句公道話,我是不佩服他們的。

  有兩種幾乎絕對不能相容的東西,在我身上居然結合在一起,我很難想像這是怎麼一回事:一方面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熱烈而好衝動的激情,另一方面卻是遲鈍而又混亂的思想,差不多總是事後才明白過來。簡直可以說,我的心和我的頭腦不是屬￿同一個人的。感情比閃電還快,立刻充滿了我的心;但是它不僅不能照亮我的心,反而使我激動,使我發昏。我什麼都感覺到,卻什麼也看不清。我非常興奮,卻動作遲鈍;我必須冷靜下來才能進行思考。令人奇怪的是,只要給我時間,我也是足智多謀,既能深入分析,甚至還很細緻;在從容不迫的時候,我也能作出絕妙的即興詩,可是倉卒之間,我卻從來沒有作過一件恰如其分的事,也沒有說過一句恰如其分的話。就象人們所說的西班牙人只有在下棋的時候才能想出好招兒,我唯有通過書信才能說出妙趣橫生的話。當我讀到關於薩瓦大公的一個笑話,說這位大公正在路上走著,突然轉過頭來喊道:「巴黎商人,當心你的狗命。」我不禁想道:「我正是這樣。」

  我不只是在談話時感情敏銳,思想遲緩,甚至在我獨自一人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的思想在頭腦中經常亂成一團,很難整理出頭緒來,這些思想在腦袋裡盤旋不已,嗡嗡打轉,象發酵似的,使我激動,使我發狂,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在這種激動的情況下,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只得等待著。後來,不知不覺地這種海浪般的翻滾漸漸平靜下去,這種混沌局面慢慢地打開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排列起來;但是這個過程很慢,而且是經過了一段漫長而混亂的動盪時期。諸位大概看過意大利的歌劇吧?在換場的時候,巨大的劇場是一片令人不愉快的混亂,而且時間相當長;所有的道具佈景都混在一起,不管這兒還是那兒,都是亂七八糟的一堆,叫人看著心煩,好象一切都要翻個個兒似的;然而,漸漸地一切都有了安排,每一件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你會驚訝地發現,在這長時間的混亂之後,隨之而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場面。這種情況,和我要寫作時腦袋裡所發生的情況大致相同。如果我善於等待,我就能把我所要表現的事物的美全部描繪出來,能超過我的作者恐怕沒有幾個。

  因此,對我來說,寫作是極端困難的。我的手稿屢經塗抹和修改,弄得亂七八糟,難以認辨,凡此都可以證明,我為寫作付出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在發排以前,沒有一部手稿不是我謄寫過四、五遍的。我手裡拿著筆,面對著桌子和紙張,是從來也寫不出東西的。我總是在散步的時候,在山石之間,在樹林裡,或是在夜間躺在床上難以成眠的時候,我才在腦袋裡進行擬稿;大家可以想像,一個完全沒有記性、一輩子都不曾背過六篇詩的人,寫作起來該是多麼遲緩了。所以,我的腹稿,有的段落要在我的腦袋裡來回轉五六夜才能胸有成竹地寫在紙上。正由於這種原困,我的那些需要付出相當勞力的作品,比那些只需一揮而就的信劄之類的東西,寫得要好得多。書信體的筆調我一直沒有掌握好,因此我寫這類東西簡直等於受罪。我每次寫信,就是寫一些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也需要艱苦勞動數小時;如果要我立即去寫下我所想到的事情,那就既不知道怎樣開始也不知道怎樣收尾了;我寫的信總是又長又亂、廢話連篇,讀起來幾乎不知所云。

  我不只是在表達思想方面有很大困難,甚至在領會思想方面也是如此。我曾對人們進行過觀察,我自認為是一個相當好的觀察家;然而我對眼前所看到的競視而不見,而對於自己回憶起來的事情倒看得明晰清楚,我只是在回憶中才能顯示出智慧。別人在我跟前所說和所做的,以及在我面前發生的一切事情,當時我是毫無感受,也不理解。打動我的僅僅是事物的表面現象。但是,後來所有這一切又再回到我的腦海中:地點、時間、聲調、眼色、姿態和當時環境,我都能記起來,毫無遺漏。在這時候,我能夠根據人們當時的言行發現他們的思想,而且差錯很少。

  在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對自己的思考力還這樣掌握不住,那麼,當我和別人談話的時候,我是個什麼樣子,就更可以想見了,因為在談話中,要說得得體,必須同時而且刻不容緩地想到千百種東西。我只要一想到在談話時還有那麼多的禮節,而且自己准會漏掉一兩處時,我就夠膽戰心驚的了。我簡直不能理解人們怎麼敢在大庭廣眾中說話,因為在那種場合,每說一句話都要考慮到所有在場的人,為了確有把握地不說出任何得罪人的話,需要知道每個在場的人的性格和他們的過去。在這一方面,那些久在交際場中活動的人是有很大便利的:他們對於什麼話不應該說知道得比較清楚,因而對於自己所說的話也就更有把握。雖然如此,他們還免不了無心中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人們可以想像,一個毫無社會閱歷的、好象從雲彩裡掉下來的人,叫他不說錯話,即使只一分鐘也是辦不到的。至於兩個人之間的談話,我覺得更為苦惱,因為這需要不斷地說話:人家對你說,你就必須回答,如果人家不說了,你就得沒話找話。僅僅這種不堪忍受的窘況,就使我討厭社交生活。我覺得沒有比叫我立即說話,並且一個勁兒地說下去,更令人難受的了。我所以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非常討厭受拘束的緣故,總之,硬要我找話說,我就不可避免地會說出一些蠢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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