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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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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比這更糟糕的是,既然無話可說,就應該緘默才對,而我卻象急著要還帳一樣,發瘋似地說了起來。我急急忙忙、結結巴巴地說了一些不相連貫的話,如果這些話真的毫無意義,那倒是我的幸福。我本來想克服或掩蓋我的笨拙,結果卻很少不把我的笨拙暴露出來。在我可以列舉的無數實例中,我現在只舉出一項,這不是我年輕時候的事,而是我進入社會已經多年之後的事;那時候,如有可能,我總是要儘量擺出從容不迫、談笑風生的神氣。有一天晚上,我同兩位貴婦人和一位先生在一起,這位先生不妨指出名字來,他就是德·貢托公爵。房裡沒有別的人,我極力想插幾句話。天知道我插了什麼話!在四個談話的人中,三個人完全不需要我插嘴。女主人叫人送來了一付鴉片劑,因為她的胃不好,每天要服用兩次。另一位夫人看到她在直咧嘴,就笑著問她說:「是特龍委先生的藥嗎?」「我想不是的,」主婦用同樣的語調回答說。「我想就是這種藥也不見得有效!」這就是有才氣的盧梭為了獻殷勤而補充的一句話。在座的人一聽都楞住了,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笑一笑,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這種愚蠢的話若是對別的女人說的,可能只是句趣話,但對於一位可愛到難免會引起一些閒話的女人說來,雖然我確實無意得罪她,這種話也是夠厲害的;我相信在場的兩個證人,一男一女,都是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來。這就是我在沒話找活的時候無心說出來的俏皮話。我很難忘掉我說的這句話,因為除了這句俏皮話本身很值得記憶以外,我還認為它產生了一些致使我時常想起這句話來的後果。 我相信,讀了上述的一切,人們就足能明白,為什麼我雖然不是一個傻瓜,卻常常被人看成是傻瓜,甚至一些具有相當鑒別能力的人也不例外。特別不幸的是:我的面貌和眼睛看來長得很精明,因此人們對我的失望使得我的愚蠢就越發刺眼了。這種小事,雖然是在特殊情況下發生的,但對於瞭解以後的事情卻是十分必要的。它是瞭解我的很多怪事的鑰匙;人們看到那些怪事時候,往往歸咎於我性情孤僻,其實我的性情並不如此。如果不是由於我深知自己在交際場中出現不僅會使自己處於不利地位,而且不能保持自己的本色,我也是會和別人一樣喜歡交際的。我決定從事寫作和隱退,這對我來說,是最合適的了。我若出現在人們面前,誰也看不出我有多大才幹,甚至猜也猜不到,杜賓夫人就遇到過這種情形,雖然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而且我在她家還住過幾年;自那時以後,她本人就曾多次向我談到這一點。當然也有一些例外,這我以後再談。 我的才能大小就這樣被確定了,適合於我的職業也這樣被選好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再次研究怎樣履行我的天職。困難在於我沒有正式入過學,我會的那點兒拉丁文連當個神父都不夠用。華倫夫人想叫我到修道院去受一個時期的教育,她去和修道院院長商量。那位院長是一位遣使會的神父,名叫格羅,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憨厚的人,一隻眼半瞎、瘦弱、頭髮斑白,說他是我見過的遣使會的神父裡最有才智、最少學究氣的一個,並不算過分。 他有時到媽媽家裡來,媽媽款待他,撫愛他,也戲弄他,她有時叫他幫著系好她上衣後面的帶子,這是他十分願意幹的工作。在他執行這項任務的時候,媽媽忽而去做這個,忽而去做那個,在房中到處打轉。這位院長先生被帶子牽著跑,嘴裡不斷叨念著:「我說,太太,你倒站穩點兒呀!」這是一項十足的繪畫題材。 格羅院長慨然同意了媽媽的提議。他答應按極少的膳宿費收留我,我的教育由他負責。問題就看主教是不是同意了。主教不僅同意,而且還願意替我付膳宿費。他還允許:直到認為我取得人們所預期的成績以前,可以照舊穿普通人的服裝。 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我不得不服從。我就象赴刑場一樣到神學院裡去了。神學院真是一個陰森森的住所,特別是對於剛從一位可愛的女人家裡出來的人,尤其陰森可怕。我僅帶去了一本書,這是我懇求媽媽給我的,它給我以無限的慰藉。誰也猜不出這是本什麼書:原來是一本樂譜。在她所研究的學問之中,音樂也沒有被遺忘。她有一個很好的歌喉,唱得相當不錯,還會點兒大鋼絲琴。她很熱心地教了我一些音樂課,我必須從最淺的地方開始學,因為我連唱聖詩的歌譜都不會。一個女人給我上了八次或十次課,而且斷斷續續,不僅未能教會我依譜唱歌,而且連音樂符號的四分之一我也沒有學會。然而我對這門藝術非常愛好,願意自己一個人慢慢練習。我帶去的這本樂譜並不是很淺易的,這是克萊朗波的合唱曲。我既不懂變調,也不知音節的長短,但是,終於把《阿爾菲和阿蕾土斯》合唱曲的第一首宣敘調和第一首詠歎調的樂譜讀了出來,而且還唱得毫無錯誤,人們可以想見我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是怎樣頑強地堅持了練習啊;當然,這首曲子是譜得准的,你只要按那歌詞的節奏讀出來,也就自然可以合拍了。 神學院裡有一個可惡的遣使會神父盡找我麻煩,因而我連他教我的拉丁文都討厭起來。他有一頭平滑而油亮的黑髮,麵包顏色的面孔,水牛般的聲音,貓頭鷹似的眼睛,鬍鬚好象野豬鬃,微笑中帶有惡意的諷刺,四肢一動好象木偶人。他那討厭的名字我忘記了;但是他那可怕而又令人肉麻的面貌卻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裡,我一想到他就不寒而慄。我當時在走廊裡遇到他的光景,至今還歷歷在目,他彬彬有禮地拿他那頂沾滿污垢的方帽向我搖晃,表示請我進他的房間,我覺得他的房間簡直比監牢還可怕。這樣一位教師和曾經當過我的老師的宮廷神父對比起來,該有多大的區別啊! 如果我再讓這個怪物擺佈兩個月,我准會神經失常的。但是,和善的格羅先生看出了我的苦悶,那時我吃不下東西,一天天消瘦下來,他當時就明白了我苦悶的原因。這並不是很難解決的事情,他使我擺脫了那畜生的爪牙。並且,又來一個更鮮明的對比,他把我交給一個最溫和的人:這個人叫加迪埃,是弗西尼地方的一個年輕教士,到這個神學院裡來進修的。這個教士為了幫助格羅先生,我想也是出於仁愛之心,很願意分出自己進修的時間來指導我的學習。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加迪埃先生更動人的相貌,他的頭髮是金黃色的,鬍鬚近於赤褐色,他的風度和他家鄉所有的人們一樣,在憨厚的神色下蘊藏著很大的智慧。然而,他身上真正突出的是敏感、多情和熱忱。他那雙大藍眼睛,具有親切、溫和和悲愁的混合情調,使得別人見了他,就不能不關心他。從這位可憐的年輕人的眼光和聲音看來,簡直可以說,他已經預知自己的命運,而且感到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受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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