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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一刹那,是她真正使我動情的唯一短暫時刻,就是這個時刻也是由於驚訝而產生的。我那冒昧的眼光從來沒有搜尋過她項中以下的部位,儘管這個遮蓋得不夠嚴密的豐腴的部位很容易引起我的注意。我在她的身旁既沒有衝動的激情,也沒有什麼熱烈的欲望;我只是處於一種迷人的寧靜中,享受著一種難以解釋的快樂。我可以這樣在她身邊待上一輩子,甚至永遠待下去,也不會感到有片刻的厭倦。我同她單獨在一起時從不感到枯燥無味,不象跟別人談話那樣,有時明明覺得十分乏味,但因禮貌關係,又不得不勉強談下去,活象受刑一般。我們兩個人的單獨談話,與其說是在談什麼事情,不如說是在沒完沒了地閒聊天,一定要有人來打斷才會結束。因此,決用不著督促我說話,需要的倒是怎樣使我不說話。她由於不斷地在考慮自己的計劃,往往想得出了神。好吧!就讓她凝神沉思吧,我默默地望著她,感到自己是人間最幸福的人。我還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脾氣,我雖不強求這種兩人獨處的優遇,卻也不斷地在尋找機會,並盡情地享受它,假使有個討厭的人來擾亂了這個寶貴的時刻,我就會氣得發狂。只要有人來,不論是男是女,我就嘟囔著走出去,我不能忍受自己待在她的身旁時有一個第三者在場。我在她的外室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千百次地咒駡這些久坐不走的客人,我不能想像他們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話,因為我自己還有更多的話要談。

  我只有在看不見她的時候才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熱烈地眷戀著她。當我能看到她時,只不過心中快樂而已;可是她不在家的時候,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甚至變成痛苦的了。渴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心清,引起我陣陣的憂思,甚至常常使我落下淚來。我始終記得:在一個大節日,當她上教堂去參加晚禱的時候,我自己到城外去散步,這時心裡充滿著她的影像和跟她在一起生活的熱烈願望。我自己十分明白,這樣的願望目前是不能實現的,我所享受的如此美滿的幸福也不會長久的。這樣一想,我的心中就增添了感傷,但這種感傷並不使我沮喪,因為有一個令人欣慰的希望把它沖淡了。那一向使我心弦顫動的鐘聲,那鳥兒的歌唱,那晴朗的天空,宜人的景色,那疏疏落落的田間房舍——其中有一所被我想像成我們的共同住宅——所有這一切都使我產生了強烈而又溫柔的、悵惘而又動人的印象,使我恍若置身於美妙的夢境中;而我那顆心,在這樣美妙的住處和美妙的時刻,既然有它所嚮往的全部幸福,便盡情地來享受,甚至沒有想到什麼感官之快。我不記得在任何時候,我曾象當時那樣,用那麼大的力量和幻想去憧憬將來。最使我驚異的是,在這個夢想實現之後,回想起來,竟和我最初所想的完全一樣。要是說清醒的人的夢想有點象先知的預感,那一定是指我這個夢想說的。我的想像只是在時間長短上發生了錯誤,因為我想像有多少日子,多少年,乃至一生都在那種持續不變的寧靜中度過,而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個短暫的時期。唉,我那最實際的幸福原來也只是一場夢,差不多是它剛要實現時我立刻就醒了。

  我要是把自己這位親愛的媽媽不在眼前時,由於思念她而做出來的種種傻事詳細敘述起來,恐怕永遠也說不完。當我想到她曾睡過我這張床的時候,我曾吻過我的床多少次啊!當我想起我的窗簾、我房裡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東西,她都用美麗的手摸過時,我又吻過這些東西多少次啊!甚至當我想到她曾經在我屋內的地板上走過,我有多少次匍伏在它上面啊!有時,當著她的面我也曾情不自禁地作出一些唯有在最激烈的愛情驅使下才會作出的不可思議的舉動。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塊肉剛送進嘴裡,我便大喊一聲說上面有一根頭髮,她把那塊肉吐到她的盤子裡,我立即如獲至寶地把它抓起來吞了下去。一句話,拿我和最熱烈的情人來比,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差別了,但這也是根本的差別;正是這種差別,使得我的情況從情理上講,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我從意大利回來同我到意大利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過,恐怕在我這樣年齡的人沒有能象我這樣從那裡回來的。我所帶回來的不是我童貞的心,而是我童貞的肉體。我覺得自己一年一年的大了,我那不安的氣質終於顯示了出來,這最初的爆發完全是無意識的,使我對於自己的健康感到驚慌,這比其他什麼事情都更好地表明,我在此以前是多麼純潔。不久,我這種驚慌消除了,我學會了欺騙本性的危險辦法,這種辦法拯救了象我這種性情的青年人,使他們免於淫佚放蕩的生活,但卻消耗著他們的健康、精力,有時甚至他們的生命。這種惡習,不僅對於怕羞的人和膽小的人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對於那些想像力相當強的人還有一種很大的吸引力;換句話說,就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去佔有一切女性,可以使自己心裡著迷的漂亮女人來助成自己的樂趣,而無需得到她們的同意。在我受到這種有害的便利的引誘之後,我就一直在摧毀自然賦與我的、多少年來才保養好的健康身體。除了這種不良傾向之外,還有我當時所處的實際環境:住在一位美麗的女人的家裡,她的形象無時不是索回在自己心中,白天不斷地見到她,夜間又處在各種使我想到她的東西中間,而我睡的那一張床,我又知道她在上面睡過。多少東西刺激著我啊!讀者要是從這些方面來想,也許認為我已經是個半死的人了。事情恰恰相反,原來應該把我毀滅的,正好把我挽救了,至少暫時是這樣。我陶醉在和她同住的喜悅裡,熱烈地希望永遠生活在她的身邊,不論她在與不在,我始終把她看做是一位慈愛的母親,一個可愛的姐姐,一個迷人的女友,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我始終都是這樣看待她,總是這樣,在任何時候,我思想中只有她一個人。她的形象時時刻刻佔據著我的心頭,因此也就沒有給別人留下任何地方。對我說來,世界上只有她一個女人。她使我感受到的極其溫柔的感情,不允許我的情欲有時間為別的女人而蠢動起來,這種感情對我是既保護了她本人,也保護了所有的女性。總而言之,我很老實,因為我愛她。關於這些事情,我交代得並不怎麼清楚;至於我對她的依戀究竟屬￿什麼樣的性質,誰要怎麼說就讓他去說吧。在我這方面,我所能說的一點就是:如果這種依戀現在已經顯得十分出奇,那麼後面所說的就會顯得越發出奇了。

  我以極快樂的心情來消磨我的時光,可是我每天所做的卻是一些我最不感興趣的事。那就是草擬計劃,謄寫帳目,抄寫藥方;另外就是挑選藥草,搗碎藥料,看管蒸餾器。除了這些雜亂事務以外,還要接待許多過路客人、乞丐以及各式各樣的來訪者。我必須同時和士兵、藥劑師、教士、貴婦人、修道院的雜役打交道。我嘴裡罵著,嘟囔著,詛咒著,咒這群討厭的亂七八糟的傢伙叫魔鬼拉去。可是華倫夫人對什麼都感到愉快,我的生氣也能使她笑出眼淚來;她看我越生氣,就笑得越厲害,這樣我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愛嘮叨的那些時刻也是趣味橫生的時刻。如果恰巧在這樣的爭吵時突然來了一個討厭的客人,她還會利用這種機會增添新的樂趣,那就是特意為了開玩笑而延長待客的時間,並且頻頻地瞟我,使得我真想揍她一下。只是當她看到我因受禮節的束縛不敢發作而用生氣的目光望她時,她才勉強地收斂起笑容;雖然我氣成那個樣子,但當時我心裡還是不由得感到這一切確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所有這些雖然都不是我所喜歡的,但由於這一切構成了我所喜歡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也就覺得很有趣了。總之,我周圍所發生的事,以及人家叫我去做的事,沒有一件合我的口味,卻一切都稱我的心。如果不是我對醫學的厭惡提供了一些使我們不斷開心的嘻笑場面的話,我想我終究還會愛上醫學的。這也許是這種技術第一次產生愉快的效果。我自詡能一聞氣味就知道是不是一本醫書,而最有趣的是我很少弄錯過。她經常叫我嘗那些最令人噁心的藥劑。我雖然一見就逃開或者不嘗,但都無濟於事,不管我怎樣抵抗和做出怎樣可怕的鬼臉,不管我怎樣不願意而咬著牙齒,但是,當我看到她那沾有藥汁的美麗手指挨近我的嘴邊的時候,我還是要張開口去嘗一下。當她這一套製藥的器皿都堆在我的房間裡的時候,如果有人光聽我們在哈哈大笑中又跑又喊的聲音,一定會以為我們在那裡演什麼笑劇,而不是在那裡製作什麼麻醉劑或興奮劑。

  我的時間並不完全消磨在這種嬉戲之中。我在自己的屋子裡發現了幾本書,其中有《旁觀者》、普芬道夫的集子、聖-埃弗爾蒙的集子和《拉·亨利亞德》。雖然,我已經不象從前那樣是個書迷了,閑著沒事的時候還是要看看這些書。特別是《旁觀者》這種讀物使我深感興趣,也使我得到了許多好處。古豐神父曾教我讀書不要貪多,而是要多加思索:這樣的讀書使我獲益不少。我已經習慣於注意語句的結構和優美的文體,我學會了分辨純粹的法語和我的方言土語。例如,我通過下面《拉·亨利亞德》裡的兩行詩就改正了我象所有日內瓦人一樣容易犯的一個書法上的錯誤:

  Soitqu』unancienrespectpourle

  sangdeleursmaitres

  Parlatencorpourluidanslecoeur

  decestraitres.

  parlst這個字使我非常注意,我從這裡懂得了在動詞虛擬式的第三人稱中需要有一個「t」字,在過去,不論是在書寫或發音時,我都和直陳式的過去時一樣地用parla。

  我有時和媽媽談我所讀的書,有時在她身旁誦讀:這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我儘量朗讀得精彩一些,這對我也很有好處。我在前面說過,華倫夫人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而且當時正是她的才華大放異采的時期,有幾個文人爭著前來向她獻殷勤,指點她怎樣鑒賞優秀的作品。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我認為她還有一點新教徒的趣味:她常常談論皮埃爾·拜勒,並對那位早被法國忘卻的聖-埃弗爾蒙極為尊敬。然而這並沒有妨礙她對優秀的文學作品有相當的瞭解,以及影響她的頗為獨到的論點。她是在上流社會成長的,年輕的時候就來到了薩瓦;由於經常和當地的上流人士交往,不久便丟掉了故鄉伏沃那種矯揉造作的情調。在她的故鄉,一般女人把說俏皮話當作上流社會的特點,因此只會說一些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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