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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到了尚貝裡後我就沉思起來了,我並不是考慮我最近所做的蠢事,因為從來沒有人會那樣迅速、那樣確切地認清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我考慮的是華倫夫人將怎樣接待我,因為我把她的家看作我父母的家。我剛到古豐伯爵那裡的時候,曾經給她寫過信,她知道我在那裡的情況,所以在祝賀我的同時,也給了我一些明智的勸告,教我應該如何報答大家對我的恩情。她認為,只要我自己不犯錯誤毀壞自己的前途,我的鴻運算是已經走定了。當她看到我回來的時候,會向我說些什麼呢?我想她決不會把我推出門外,但是我很怕這會使她傷心。我害怕她的責備,這比我本身受窮還難受。我決心一聲不響地忍受一切,要用一切辦法來使她安心。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她一個人了,得不到她的歡心我連活都活不下去。

  最使我擔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願因他再給華倫夫人添加煩惱,我擔心不能順利地擺脫他。最後那天,我有意早點和他分手,對他便冷淡起來。這個小滑頭明白了我的心思,他是個荒唐人,可不是個傻子。我原以為他看到我改變了態度,心裡一定會很難受,但是我想錯了,我這位朋友巴克勒心裡一點兒也不難受。我們剛進安納西城門口,他就對我說:「你這就到家了。」他擁抱了我,向我告別,一轉身就不見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們的結識和友誼前後總共不過六個星期,然而其結果卻影響了我的一生。

  我走近華倫夫人房子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麼猛烈啊!我兩條腿直哆嗦,眼睛好象蒙上了一層陰雲。我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連一個人也辨認不出來了,為了讓呼吸正常和恢復知覺,有好幾次我不得不停住腳步。是不是因為擔心得不到我所需要的接濟而心慌意亂到這種地步呢?在我那樣的年齡,我會因為怕餓死而如此驚慌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敢以真誠和驕傲的心情說:在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因考慮貧富問題而令我心花怒放或憂心忡忡的時候。在我那一生難忘的坎坷不平和變化無常的遭遇中,我常常無處安身,忍饑受渴,但我對豪華富裕和貧窮饑寒的看法卻始終不變。必要的時候)我很可能和別人一樣,或是乞討,或是偷竊,但是從未驚慌到這種地步。很少有人象我這樣歎息過,也很少有人在一生中象我流過那樣多的眼淚;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貧窮或怕陷入貧窮而發出一聲歎息或掉過一滴眼淚。我的靈魂,雖然飽受命運的考驗,可是除了那些與命運無關的幸福和痛苦之外,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和痛苦。所以,正是在我什麼必要的東西都不缺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類中最不幸的人。我剛剛出現在華倫夫人的眼前,她的神情就使我放心了。剛一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的心便顫動了一下。我急忙撲倒在她的膝下,在極端歡喜的狂熱中,我把嘴貼在她的手上。至於她,我不知道她是否預先知道了我的消息,但是我看她的臉上並不怎樣驚異,我也看不出她有絲毫憂鬱的神色。她用溫柔的口吻對我說:「可憐的孩子,這麼說,你又回來啦!我知道你太年輕,不能做這樣的旅行;我很高興,事情至少還沒弄到象我所擔心的那種地步。」接著她便叫我談談我的情況,我的話不多,但十分忠實,雖然我省略了某些情節,可是在我談話中,我既沒有姑息自己,也沒有給自己辯解。

  現在該解決我的住處問題了。華倫夫人和她的侍女商議了一下。在她們商談時,我屏住了呼吸,但是,當我聽到就叫我住在這裡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到有人把我的小行李送到指定給我住的房間時,我的感覺差不多象聖-普樂看見自己的馬車被帶進沃爾馬夫人家的車棚時一樣。我更加高興的是,聽說這種優遇並不是為時短暫的。在他們以為我心裡正想別的事的時候,我聽到華倫夫人說:「別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既然上帝把他給我送了回來,我就決不能拋棄他。」

  我終於這樣安頓在她家裡了。不過,這樣安頓下來還不能說是我一生幸福時日的開端,而只能說是要過幸福日子的準備。雖然這種使我們真正體味到自己生命之樂的內心感覺是自然的賦予,並且也許還是人體機能本身的一種產物,但是還需要有具體環境把它發展起來。如果沒有這種引發的條件,即使一個人生來就富於感情,他也會一無所感,不曾體味到自己的生命就茫然死去了。在此以前,我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人,而且,如果我永遠不認識華倫夫人,或者就是認識了她,而不曾在她身旁生活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受到她對我的那種溫柔情感的感染,恐怕我可能永遠就是這樣的人了。我敢這樣說:僅僅感受到愛情的人,還不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我有一種另外的感覺,這種感覺或許沒有愛情那麼強烈,但卻比愛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時和愛情連在一起,但往往又和愛情不相關。這種感情也不是單純的友情,它比友情更強烈,也更溫柔。我並不以為它能夠發生于同性的朋友之間;至少,我雖然是一個最好交朋友的人,卻從沒有在任何男朋友身上有過這種感覺。這現在還不十分清楚,但以後會清楚的,因為情感只有通過它的表現才能說清楚。

  她住的是一所相當大的古老的房子,其中有一間漂亮的空屋她留作外客廳,現在我就被安排在這裡。它的外面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走道,這在上文已經提到過了,從屋內還可以望見小河和花園那邊的田野。這種景色不會使住在這裡面的一個年青人無動於衷的。這是我離開包塞以後第一次看到自己住室窗外有這樣的綠色田野。我一向為牆壁所包圍,眼前不是屋頂就是灰色的街道。這種新奇的景象該是多麼優美、多麼感人啊!它大大加深了我對柔情的傾心。我把這種動人的景色也看作是我那親愛的保護人的一種恩德,我覺得這種景色是她特意為我佈置在那兒的;我想像著自己悠閒恬靜地追隨在她的身旁;在花紅柳綠之間,我處處都能見到她;她的美和春天的美融合在一起,映入我的眼簾。我那顆到現在一直感到壓抑的心,在這樣的環境中舒展開了,我的呼吸在這果樹園中間也更為自由了。

  在華倫夫人家中,沒有我在都靈所見到的那種豪華;但是這裡令人感到的是整潔、莊嚴以及和浮華奢侈絕不相容的古老世家的殷實富足。在她這裡沒有什麼銀質餐具,沒有瓷器,餐桌上沒有野味,地窖裡也沒有外國酒,但是,不論是在廚房或是地窖裡,都有很豐富的儲存,可供大家食用,她還用陶制杯子,給客人盛優等咖啡。不論是誰來找她,她都要留他吃飯:或是和她一同進餐,或是讓他單獨進餐;不論是工人、信差、過路的人,從沒有不吃不喝就離開她家的。她的僕人中間有一個相當漂亮的侍女,是弗賴堡人,名叫麥爾賽萊;有一個男僕是她的同鄉,名叫克洛德·阿奈,關於這個人的事我以後再談;還有一個女廚子和她出門拜客時雇用的兩個轎夫,而她是極少出門的。兩千利物兒的年金要應付這許多開銷,實在不容易;然而在一個土地肥沃、貨幣值錢的地方,她這筆不大的收入,如果安排得當,原本是足敷應用的。可惜,節約從來不是她最喜愛的品德:她借債來打發一切開銷,錢隨來隨用,手裡一個都不剩。

  她的理家方式,正好是我想要採用的方式;人們可以相信,我正樂得借此享受一番。使我稍感不快的,就是要在飯桌那兒呆老長時間。華倫夫人怕聞湯菜剛剛端來時的那種氣味,一聞幾乎就要暈倒,而且她這種厭惡的感覺要延續很久。她需要慢慢地恢復過來,這時候她只是談話,一點東西也不吃。半小時之後,她才開始吃點東西。至於我,這樣長的時間三頓飯也吃完了;通常,她還沒有開始,我早就吃飽了。為了陪她,我還得再開始,這樣我就吃了雙份,可是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舒服。總之,我盡情享受著我在她身旁的幸福的甜蜜感覺,特別是在我對維持這種幸福生活的經濟條件毫不擔憂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加甜蜜了。最初,我絲毫沒有深入瞭解她的家底,我還以為她的家總是這樣呢。就是在以後的一段時間,我在她家裡也感到同樣的樂趣;但是,當我進一步瞭解到她家的實際情況,知道她已經預先動用了自己年金的時候,我就不再那樣心安理得地感到歡樂了。對於將來的種種考慮總是妨礙著我盡情享受。我預料將來我要落得一場空,而這在我是無法避免的。

  從第一天起,我們之間就建立了最親密的關係,在這以後她的一生中,我們之間總是保持著這種關係。「孩子」是她對我的稱呼,「媽媽」則成了我對她的稱呼,甚至後來當歲月沖淡了我們二人間的年齡差異的時候,我們也仍舊保持著「孩子」和「媽媽」的稱呼。我覺得這兩個稱呼把我們相互間交往的含意,我們彼此的態度的純樸,特別是我們心靈間的聯繫都非常出色地表示出來了。她象最慈愛的母親那樣對待我,從不尋求自己的快樂,只求我的幸福;即使我對她的感情中摻雜有感官成分,但這種成分也不能改變感情的性質,而只能使它更有滋味,只能使我感到有個年輕美麗的媽媽的撫愛而亟思陶醉於這種情趣之中。我說「撫愛」這兩個字是就其真正的意義來說的,因為她對我從來就不吝惜親吻和最溫柔的慈母般的撫愛,我也從來沒有想濫用這些撫愛。或許有人說,我們最後卻有過另一種關係,我承認這一點,但是這要等一等,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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