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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三章

  我離開維爾塞裡斯夫人家的時候和我進入那裡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幾乎是依然故我。我回到我的女房東家住了五六個星期。這期間,我由於年輕力壯,無事可做,常常心情煩悶。我坐立不安,精神恍惚,總跟做夢似的,我有時哭,有時歎息,有時希求一種自己毫不瞭解而又感到缺乏的幸福。這種處境無法描述,甚至能夠想像出來的人也很稀少,因為大部分人對於這種既給人以無限煩惱又使人覺得十分甜蜜的充沛生活,都在它尚未到來之前,便陶醉在渴望裡,預先嘗到了美味。我那沸騰的血液不斷地往我腦袋裡填了許多姑娘和女人的形象;但是,我並不懂得她們有什麼真正的用處,我只好讓她們按照我的奇思異想忙個不停,除此以外,還該怎樣,我就完全不懂了,這些奇思異想使我的官能老是處於令人難受的興奮狀態中,但是幸而我的這些奇思異想沒有教給我怎樣解除這種不舒適的狀態。只要能遇到一個象戈登小姐那樣的姑娘並同她相會十五分鐘,我真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天真爛漫的兒童嬉戲的時代了。羞恥,這個與惡意識為伍的夥伴,與年俱增,這就更加強了我那天生的靦腆,甚至達到難以克服的程度;不論是在當時或是以後,對於我所接觸的女性,雖然我知道對方並不那麼拘謹,而且我幾乎可以斷言,只要我一開口就一定會如願以償;但是,若非對方首先有所表示,採取某種方式逼迫我,我是不敢貿然求歡的。

  我的煩悶發展到了很強烈的程度,由於自己的欲望不能獲得滿足,我就用最荒誕的行為來挑動。我常常到幽暗的小路或隱蔽的角落去,以便在那裡遠遠地對著異性做出我原想在她們跟前顯露的那種狀態。我要讓她們看到的不是那淫穢部分——我甚至連想都沒往這方面想,而只是我的臀部;我要在女人跟前暴露自己的那種愚蠢的樂趣是很滑稽的。我覺得這樣距我所渴望的待遇只不過是一步之遙,我毫不懷疑:只要我有勇氣等待,一定會有某個豪爽的女人從我身旁經過時會給我一種樂趣。結果,這種愚蠢的行為所闖的亂子幾乎是同樣可笑的,不過對我說來並不是很開心的。

  有一天,我到了一個院落的盡頭,那裡有一眼水井,這個院子裡的姑娘們常常到井邊來打水。院子盡頭有個小斜坡,從這裡有好幾個過道通往地窖去。我在幽暗中察看了一下這些地下通道,我覺得它們又長又黑,便認為這些小道並不是死胡同,於是我想,如果人們看見我或要逮我的時候,就可以在那裡找到安全的避難所。我懷著這種自信,就向前來打水的姑娘們做出一些怪樣子,這與其說是象勾引,不如說是荒唐可笑的惡作劇。那些最機靈的姑娘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另一些隻笑了一笑;還有一些認為受了侮辱,竟大叫起來。有人向我趕來了,於是我逃進了避難所。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慌了,我冒著迷失方向的危險一個勁兒地往地道裡面跑。嘈雜聲、喧嚷聲、那個男人的聲音,一直在追著我。我原來指望可以憑藉黑暗藏身,誰知前面卻亮起來。我渾身戰慄了,我又往裡鑽了一陣,一堵牆擋住了去路,再也不能前進了,我只好待在那裡聽天由命。不一會兒我就被一個大漢追上逮住了。那個大漢蓄著大鬍子,戴著大帽子,挎著一把腰刀。他後面跟著四、五個拿笤帚把的老太婆,我在她們中間看見揭發我的那個小壞丫頭,她一準是想親眼看看我。

  帶腰刀的男人抓住我的胳膊,厲聲問我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不難想像,我並沒有準備答覆的話。然而,我鎮定了一下,在這種危急時刻從腦子裡想出了一種傳奇式的脫身之計,結果很好。我用哀求的聲音央告他,求他可憐我的年輕和處境,我說我是一個富貴人家出身的異鄉人,但有神經錯亂的毛病,因為家裡人要把我關起來,我就逃出來了,如果他把我交出去,我可就完蛋了,他要是肯高抬貴手,放了我,我有朝一日會報答他的大恩的。我的話和我的樣子發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個可怕的大漢的心腸軟了下來,只責備了我一兩句,沒有再多問我什麼,就讓我溜之大吉了。我走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和那些老太婆露出不高興的神氣,我認為,我原來那麼害怕的男人對我倒有了莫大的好處,假使只有她們在場,我是不會這麼便宜就走掉的。我不知道她們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麼,但我並不怎樣在意,因為只要那把腰刀和那個男人不管,象我這樣敏捷強壯的人,可以放心,她們手中的武器和她們自己是對付不了我的。

  過了幾天,我跟我的鄰居——一位年輕的神父在街上走,面對面地遇到了那個帶腰刀的人。他認出了我,用嘲笑的口吻學著我的腔調對我說:「我是個親王,我是個親王;我也是個傻瓜;請您讓殿下下次不要再到這兒來了。」此外,他並沒有多說什麼話。我低下頭逃開了,心裡卻感激他這樣給我留情。我看出那些惡老婆子必定嘲笑他過於輕信。但是儘管他是個皮埃蒙特人,他還是一個老實人,每當我想起他時;內心裡不由地產生感激之情。因為這件事是那麼可笑,除了他,不管是誰,就是單單為了取笑,也會叫我丟臉的。這件冒險的事,雖然沒有產生我所懼怕的那些後果,卻也使我老實了很長時間。

  我在維爾塞裡斯夫人家的那段時期,結識了幾個朋友,我經常和他們交往,希望有一天對我會有些好處。其中有一個是我常去拜訪的薩瓦神父,人稱蓋姆先生。他是麥拉賴德伯爵家的孩子們的教師。他還年輕,很少交遊,但是他非常富於理智,為人正直,而且有學問,是我相識的最高尚的好人之一。吸引我到他那裡去的,並不是我所期待的任何資助,以他本人的名望還不足以給我安排一個適當的位置;但是,我從他身上獲得了對我一生都有好處的十分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健全的道德訓誨和正確的至理名言。在我的癖好和思想的轉換變化中,不是過於高尚,就是過於卑鄙;有時是阿喀琉斯,有時是忒耳西忒斯,有時成為英雄,有時變成無賴。蓋姆神父苦口婆心地勸我做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使我正確地認識自己,對我既不姑息,也不使我敗興。在談話中,他十分尊重我的天性和才華,但同時也給我指出他所看到的、影響我的發展的重重障礙;因此,在他看來,我的天性和才華與其說是使我走向富貴的階梯,不如說是使我不慕富貴的保證。我對人生只有一些錯誤的概念,他給我描繪出一幅人生的真實圖畫;他給我指出,賢德的人怎樣總能在逆境中走向幸福,怎樣在逆風中堅持前進,力求達到幸福的彼岸;他向我指出為什麼沒有美德就毫無真正的幸福可言,為什麼在任何境遇中都可以做一個賢德的人。他大力削弱我對達官顯貴的愛慕;同時向我證明;統治別人的人並不比別人更賢明,也不見得比別人更幸福。他跟我說過一句至今我還時常回憶起來的話,大意是,假使每個人都能洞悉別人心裡所想的,那麼他就會發現,願意退後的人一定會多於想往上爬的人。這種真實動人並且沒有任何誇張的觀察,給了我極大的幫助,使我一生之中,始終是怡然自得地安於自己的地位。他使我對於真正所謂德行,有了一些初步的真切的概念,我原來那點華而不實的趨向都只從德行的極致去理解德行。他使我認識到,對崇高美德的熱愛,在社會上是不大用得到的。他使我體會到,激昂太過則易轉低沉;持續不斷、始終不懈地盡自己的本分,所需要的毅力並不亞于完成英雄事業所需要的毅力。他還使我體會到:做好小事情更能獲得榮譽和幸福,經常受到人們的尊敬比讓別人讚美數次要強過百倍。

  要確定人類的種種義務,必須追溯到它們的根源。再說,由於我所採取的途徑,以及我因此所處的現狀,我們當然要來談談宗教問題。人們已經知道,我在《薩瓦副主教》一文中所說的那個副主教,至少絕大部分是以這位道德高尚的蓋姆先生作典型的。不過,明哲保身的觀念使他說話極端小心,所以在某些具體問題上談得就不那麼坦率了;但是除此之外,他的教訓,他的見解,他的意見,都是相同的,甚至連勸我重返故里的話,都和我以後所公開發表的一樣。因此,他所談的內容是任何人都可想而知的,我就無需多談了。我只說一點:他的教訓是賢明的,最初雖未發生作用,卻成了我心中的道德與宗教的萌芽,這種萌芽從未枯萎,只待有一個更可愛的手來加以培養,就會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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