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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這就是我第一次奇遇的結局。我曾經有兩三次故意經過那條街,希望至少再見一見我心裡不斷想念的那個女人,但是我沒有見到她,只看見過她的丈夫和那個認真當看守的夥計。那個夥計看到我,便用店鋪裡的大木尺向我做出怪樣子,要說那種樣子是在歡迎我,不如說是在向我示威。我既被如此嚴加防範,也就洩氣了,我再也不到那條街上去了。我曾打算至少去拜訪一次她給我引見的那位教士,可惜我又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曾在修道院的周圍徘徊過好幾次,希望能碰見他,但也毫無結果。最後,我因為又遇到了別的事情,便把我對巴西勒太太的動人的回憶丟開了。不久我就把她完全忘掉了。我甚至又象從前那樣,恢復為純樸和稚氣十足的人,連看到美麗的女人也不動心了。

  然而她的一些餽贈,稍稍補充了一下我那小小的行囊,雖然餽贈不多,卻十足表現了一個聰明女人的細心。她注重整潔超過美觀;她希望我不受苦,但不叫我去炫耀。我從日內瓦帶來的外衣還不錯,還可以穿;她僅僅給我添置了一頂帽子和幾件內衣。我沒有套袖,我也很想要,但是,她不肯給我,她認為我能保持清潔就行了;其實,只要我在她跟前一天,這一點是無需她囑咐的。

  這場災難結束似後不多幾天,我前面提過待我很好的那個女房東對我說,她可能給我找到一個位置,她說有一位貴婦人願意看看我。我聽到這話以後,就真的認為會有什麼美妙非凡的奇遇了,因為我總憧憬著這樣的事情。可是這位貴婦人並不象我所想像的那樣了不起,我跟隨把我介紹給那個貴婦人的一個僕人到了她家裡,她問了我幾句話,仔細端詳了我一番,沒覺得我討厭,便立刻叫我在她家裡服務了,當然,不是作為她寵愛的侍從,而是作為她的僕人。我也穿著和其他僕人同樣顏色的衣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上衣的邊緣上有花邊,而我的衣服上沒有。由於這種制服上沒有花邊,就很象一個普通市民的服裝。我的那些想入非非就出乎意料地結束了。

  我就這樣走進了維爾塞裡斯伯爵夫人的門庭。她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寡婦。她的丈夫是皮埃蒙特人;至於她,我始終認為她是薩瓦人,因為我不能想像一個皮埃蒙特女人能說那樣好的法語,口音那麼純。她是個不老不少的中年女人,容貌非常高雅,又很有才華,酷愛法國文學,而且相當精通。她時常寫作,寫了很多東西,而且總是用法文寫。她所寫的函劄,有賽維尼夫人函劄的筆法,韻味亦近似,有幾封信甚至分不出是她寫的還是賽維尼夫人寫的。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照她口述錄下這些信劄。我倒也很喜歡做這類事情。她的胸部長了一個腫瘤,使她非常痛苦,不能親自執筆。

  維爾塞裡斯夫人不僅富於才華,而且心靈既高尚又剛強。一直到她病死,我都在她身旁。我曾親眼見她忍受病痛和死亡,她從役有表現出片刻的懦弱,從來沒有顯示出用力克制自己的樣子,也從來沒有失去過婦女應有的儀態;她連想都沒想到這裡面有什麼高深的哲學道理,因為哲學這一名詞,在當時還不流行,而且她甚至還不瞭解哲學這兩個字在現時代所包涵的意義。這種剛強的性格,往往近於冷漠無情。在我看來,她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不大動感情,即使她對不幸的人做些善舉,也不是出於真正的憐憫,而主要是因為這樣做本身就是好事。我在她的身旁待了三個月,對她這種冷淡的性格是有所感受的。她對於一個經常在她眼前、而且前途頗有希望的年輕人難免會產生憐愛之心,在她感到自己要死的時候,一定也會想到在她死後這個年輕人需要幫助和支持,這本來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也許她認為我還不配受她的特殊照顧,也許因為糾纏著她的人們過於關心自己,叫她只想到他們,而沒有容她考慮到我的問題,總之,她什麼也沒有給我辦。

  然而我記得非常清楚,她曾表現出某種好奇心,想對我進行瞭解。她也問過我幾次;她很喜歡我把我寫給華倫夫人的信給她看,跟她談談我的心事。但是,她為瞭解我的心事所採取的辦法,顯然不是好辦法,因為她一向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我的心是樂於傾訴的,但必須感覺到別人的心也樂意聽我的傾訴。但她只是冷淡而枯燥地詢問,對於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這就不能取得我的信賴。在我不瞭解我那好說話的毛病是使人高興還是使人討厭的時候,我總是感到恐懼,於是我就不大願意暴露自己的思想,而只是想到凡是對自己不利的話一句也不說。以後我理會到,那種通過詢問去瞭解別人的冷淡態度,是自以為有學識的女人的通病。他們想絲毫不暴露自己的心事,而達到洞悉別人心事的目的;但是她們不瞭解,這樣做會打消別人向她們暴露心事的勇氣。一個男人只要受到這種詢問,馬上便會提防起來;如果他認為這並不是對他真正的關心,而只是要套他的話,那麼,他的反應不是說謊就是一言不發,或者更加戒備;他寧肯讓別人把他當作傻瓜,也不願意受那好奇者的哄騙。一方面隱瞞自己的心事,一方面要瞭解別人的心事,這終究是個壞方法。

  維爾塞裡斯夫人從來沒有向我說過一句表示好感、憐憫和親切的話。她冷淡地詢問我,我也以有保留的態度回答她。我的回答非常謹慎,難免使她覺得乏味而感到厭煩。後來,她就不再詢問我了,只有在叫我給她作點事的時候才跟我說話。她不是按照我本來是什麼樣的人來看待我,而只是按照她讓我變成的那個樣子來看待我。因為她看我只不過是一個僕人,結果就使我在她面前不能不以僕人的身分出現了。

  我覺得我從這時候開始,便對使我一生不斷深受其害的那種為了隱蔽的利己之心而耍的狡猾手腕有所領會了,因而對產生這種利己之心的事物本能地感到厭惡。維爾塞裡斯夫人一個兒女也沒有,她的財產將由她的外甥德·拉·羅克伯爵繼承。羅克伯爵一直不斷地逢迎她。除此以外,她的那些親信家僕看到她已接近死亡,誰都忘不了自己的利益,爭先恐後地紛紛向她獻殷勤,使她很難有時間想到我。她家的總管,人稱羅倫齊先生,是一個非常機靈的人;他的妻子比他還機靈,在女主人面前非常得寵,在夫人家裡,她與其說是夫人花錢雇來的女僕,不如說是夫人的一位女友。她把她的侄女朋塔爾小姐介紹給夫人當了侍女,她的侄女是個極狡猾的女人,裝出一副貴婦人的詩女的神氣,也幫著她的伯母去控制女主人,以至女主人只通過這三人的眼睛來看人,只通過這三人的手來行事。我沒有得到上述三個人的歡心,我服從他們,卻不巴結他們,因為我想像不到在伺候我們共同的女主人以外,還得當她僕人的僕人。此外,在他們看來,我是個令人不能放心的人物,他們清楚地看到我並不是個做僕人的人,這種做僕人的身份對我是不適當的。他們擔心夫人也會有同樣看法,生怕夫人對我的安排會減少他們分得的那部分錢。他們這種人太貪婪了,不可能公正無私,他們認為遺囑上所有分給別人的一切遺贈,都好象是從他們的私產中抽出來的。因此,他們串通好了,設法不叫夫人看到我。她喜歡寫信,拿她當時的情況來說,這本是一種病中消遣,他們卻設法打消她這種興趣,並且還叫醫生來勸她不要寫,說這會使她勞累。藉口我不會服侍人,就叫兩個抬轎子的粗漢代替我伺候她。最後,在她寫遺書的時候,他們安排得那麼巧妙,竟使我一個星期沒能進她的房間。一個星期過後,我就又和先前一樣出入她的房間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為這個可憐女人的痛苦使我非常難過,她那種忍受痛苦的堅強精神使我對她產生了極大的欽佩和敬愛,我在她的房間流下了既沒有讓她本人看見也沒有叫任何別人看見的真情的眼淚。

  我們終於失去了她。我眼瞧著她咽氣。她的一生是有才華有見識的婦女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哲人的死。我可以說,看到她以恬靜的心靈毫不鬆懈、毫不偽裝地履行天主教徒的一切義務,令我感到天主教之可愛。她的為人本來是很嚴肅的,在她垂危的時候,竟顯出一種快樂的表情,這種表情始終如一,不像是假裝的。這純粹是理智戰勝了悲慘處境的表現。她只是在最後兩天才躺在床上;就在這兩天,她也沒有停止安安靜靜地和大家談話。最後,她不說話了,陷入了死亡的痛苦裡,她放了一個響屁。「好!」她轉了一下頭說,「會放屁的女人並沒有死。」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她在遺囑中給她的下等僕人們留出一年的工資作為遺贈。因為她家的人口簿上沒有登上我的名字,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得到。不過,羅克伯爵給了我三十個利物兒,還允許我穿走身上那套新制服,要依羅倫齊先生的意思,是要從我身上扒下去的。伯爵甚至答應給我謀個事兒,並且叫我去找他。我曾去過兩三次,都沒能和他談上話。我是個一碰釘子就洩氣的人,以後就不再去了。我錯了,我的錯不久就可以看出來。

  關於我在維爾塞裡斯夫人家逗留期間發生的事,我還沒有說完!我離開她家時,雖然從表面上看來是依然故我,但是和我進她家門的時候心情迥然不同。我從那裡帶上了難以磨滅的罪惡的回憶和難以忍受的良心譴責的沉重負擔。這種負擔過了四十年還壓在我的心頭,我因此而感到的痛苦不但沒有減輕。反而隨著我的年齡的增長而加重了。誰相信一個小孩子所犯的過錯竟會有那樣可怕的後果呢?就是因為這種幾乎可以肯定的後果,我才永遠不會感到心安。我也許把一位可愛、誠實、可敬,而且確實比我高尚得多的姑娘,葬送到屈辱和貧困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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