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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有一天,她聽膩了那個夥計枯燥無味的談話,就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我把我正在店鋪後櫃做的那點活兒趕完,連忙就去找她。她的房門半開著,我進去的時候她沒有理會,她正在窗前繡花,面對著窗口,背對著門。她既不能看見我,而且由於街上車馬的嘈雜聲,也沒聽到我進去。她身上穿的衣服一向是非常考究的,那一天她的打扮幾乎可以說是有點妖冶誘人。她的姿態非常優美,稍微低垂著頭,可以讓人看到她那潔白的脖子;她那盤龍式的美麗髮髻,戴著不少花朵。我端詳了她一會兒,她的整個面容都有一種迷人的魅力,簡直使我不能自持了。我一進門就跪下了,以激動的心情向她伸出手臂;我確信她聽不見我的聲音,也沒想到她能看見我。但是壁爐上的那面鏡子把我出賣了。我不知道我這種激情的動作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麼效果。她一點也沒有看我,也沒跟我說一句話,只是轉過半個臉來,用她的手簡單地一指,要我坐在她跟前的墊子上。顫抖、驚懼、奔往她指給我的位置上,這三樁事可以說同時並進,但是人們很難相信我在這樣的情況下;竟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舉動。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敢抬頭看她,甚至不敢利用這個局促的姿勢挨一挨她,在她膝上趴一會兒。我變成啞巴了,一動也不動,當然也不是很平靜的;在我身上所表現的只有激動、喜悅、感激;以及沒有一定目標和被一種怕招她不高興的恐怖心情所約束住的熱望,我那幼稚的心靈對於她是否真地會惱我,是沒有什麼把握的。

  她的表現也不比我鎮靜,膽怯的程度也不比我小。她看我來到她面前,心裡就慌了,把我引誘到那裡以後,這時有些不知所措。她開始意識到那一手勢的結果,無疑地,這個手勢是沒有經過考慮冒然做出來的。她既不對我表示歡迎,也不驅逐我,她的眼光始終不離自己手裡的活計,盡力裝出沒有看見我在她跟前的樣子。儘管我無知,也可以斷定她不僅和我一樣發窘,也許還和我有同樣的渴望,只是也被那種和我相同的羞澀心情束縛住了。但這並沒有給我增加克服這種羞澀的力量。她比我大五、六歲,照我看來,她理應比我更大膽一些。我想,既然她沒用什麼表示來鼓舞我的膽量,那就是她不願意我有這樣的膽量。即使在今天,我還認為我的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可以肯定的是:她非常聰明,一定知道象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不僅需要鼓勵,而且需要加以指導。

  要是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我真不知道這個緊張而無言的場面將怎樣結束,也不知道我會在這種可笑而愉快的情況下一動不動地呆多久。正在我的激情達到頂點的時候,我聽到隔壁的廚房門開了。於是巴西勒太太驚慌起來,用激動的聲音和手勢向我說:「快起來,羅吉娜來了。」我趕緊站起來,同時抓住了她伸給我的一隻手,熱烈地吻了兩下,在我吻第二下的時候,我覺得她那只可愛的手稍稍按了一下我的嘴唇。我一生也沒經過這樣愉快的時刻,可惜良機不再,我們這種青春的愛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這個可愛的女人的形象才在我的心靈深處留下了令人迷醉的印象。以後我對社會和女人瞭解得越深,在我心靈中,也就越覺得她美麗。如果她稍微有點經驗的話,她一定會用另一種態度來激勵一個少年。雖然說她的心是脆弱的,但卻是純樸的,她會無意中向引誘她的傾向讓步;從一切現象來看,這是她不貞的開端,可是我要戰勝她的害羞心情,恐怕比戰勝我自己的羞澀心情還要困難。我並沒有做到這一點,卻在她跟前嘗到了不可言喻的甜蜜。在佔有女人時所能感到的一切,都抵不上我在她腳前所度過的那兩分鐘,雖然我連她的衣裙都沒有碰一下。是的,任何快樂都比不上一個心愛的正派女人所能給與的快樂。在她跟前,一切都是恩寵。手指的微微一動,她的手在我嘴上的輕輕一按,都是我從巴西勒太太那裡所得到的恩寵,而這點輕微的恩寵現在想起來還使我感到神魂顛倒。

  其後兩日,我盡力尋找能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但未能如願以償。在她那一方面,我一點也看不出有想安排這種機會的意思;並不是她的態度比以前冷淡了,而是她比以往謹慎了。我覺得她老躲避我的視線,唯恐她不能充分控制住自己的目光。那個可惡的夥計比任何時候都更可惱了,他甚至冷嘲熱諷起來,說我在女人跟前前途無量。我生怕一時粗心會洩漏了風聲,我那點興趣,到此為止,原用不著掩掩藏藏的,但現在我認為和巴西勒太太已經算是心心相印了,便想用一種神秘氣氛把它隱蔽起來。這使得我在尋找滿足這種興趣的機會時變得比較謹慎了,我老想找十分安全的機會,結果一次也沒有找到。

  我另外還有一種迄今尚未醫好的戀愛怪癖,這種怪癖和我天生的膽怯加在一起,就大大否定了那個夥計的預言。我敢說,由於我愛得太真誠,太深摯,反倒不容易得手了。從來沒有過象我這樣強烈卻同時又這樣純潔的熱情,從來沒有過這樣溫柔、這樣真實、而又這樣無私的愛情。我寧肯為我所愛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犧牲自己的幸福,我看她的名譽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貴,即使我可以享受一切快樂,也絕不肯破壞她片刻的安寧;因此我在自己的行動上特別小心,特別隱秘,特別謹慎,以至一次都沒有成功。我在女人跟前經常失敗,就是由於我太愛她們了。

  現在返回來談談那個吹笛人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這個密探雖然變得越發令人難以忍耐,但他顯得更殷勤了。他的女主人從對我垂青的第一天起,就想法使我成為商店裡一個有用的人。因為我懂得一點兒算術,她曾跟那個夥計商量,叫他教我管帳,但是,那個壞傢伙對這個建議堅決反對,他也許是怕我奪去他的飯碗吧。因此,我所有的工作只不過是在做完了我那鏤刻活計以後,去抄寫幾張帳目和帳單,謄幾本帳簿,把幾封意大利文的商業函件譯成法文而已。可是,突然間,我那個對頭又想重新考慮那個一度提出而被否定過的建議了,他並且說願意教我記複式簿記,願意使我在巴西勒先生回來的時候,就可以有一套在他手下做事的本領。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裡的那種虛偽、狡猾和諷刺的成分,我無法細說,總之使我很難信任他。但是沒等我回答,巴西勒太太就冷冷地對他說,我對他這種熱心幫忙當然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運終於會使我有機會發揮我的才幹,她並說象我這樣有才幹的人僅作一個夥計未免太可惜了。

  她曾經多次對我說,她要給我介紹一個可以對我有所幫助的人。她的考慮十分明智,她感覺到這時已經到了應該叫我離開她的時候了。我們默默無言彼此感到傾心的這件事是在星期四發生的。星期天她請了一桌客,其中有我和一位相貌和善的多明我會的教士,她就把我介紹給這個人了。這位教士對我非常親切,對我的改教表示慶賀,並且問了不少關於我個人經歷的事情,從這兒我就知道巴西勒太太曾經把我的經歷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接著,他用手背在我的面頰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對我說,要做一個善良的人,要有勇氣。他還讓我去看他,以便彼此更從容不迫地談一談。從大家對他表示的敬意看來,我可以斷定他是一個有地位的人,再從他同巴西勒太太說話時那種慈父般的口吻,還可以推定他是她的懺悔師。我也清楚地記得,在他那適合身分的親切中,夾雜有對他的懺悔者所表示的尊敬和欽佩,可是這種表現在當時給我的印象,不如我今天回想起來時在我腦際留下的印象深。如果那時我更聰明一些的話,能夠瞭解到,象我這樣一個人,竟能使一個受到懺悔師尊敬的年輕女人動情,我將會多麼感動啊!

  由於我們人數較多,餐桌不夠大,必須另外加一個小桌子,於是我就在小桌上和那個夥計愉快地對坐了。但是,從關心和菜肴的豐富看來,我坐在小桌上絲毫未受損失。往小桌上送來的萊真不少,可以肯定,這些菜並不是為了那個夥計送來的。一直到這時為止,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女人們活潑愉快,男人們殷勤高雅,巴西勒太太以動人的親切態度款待客人。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人們聽到有輛馬車停在門口,有個人走上樓來了,這是巴西勒先生。他走進來的那種樣子,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穿著一件帶金扣子的大紅上衣,從那一天起我對這種顏色就討厭起來了。巴西勒先生身材魁偉,長得漂亮,風度很好。他腳步聲音很重地走進來,臉上的表情好象要把大家都給嚇住似的,雖然在座的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妻子奔過去,摟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雙手,向他百般表示親熱,而他卻毫無反應。他向客人們打了一個招呼,有人給他送來一分食具,他便吃起來了。人們剛剛提到他這次旅行的事時,他便向小桌上看了幾眼,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問,坐在那邊的小孩子是什麼人。巴西勒太太直率地回答了他。他問我是不是住在他家裡,有人告訴他說我不住在他家裡。他接著粗野地反問說:「怎麼會不呢?既然他白天可以在我這裡待著,晚上當然也可以在我這裡。」這時,那位教士發言了,先對巴西勒太太作了一番嚴肅而真實的稱讚,也用幾句話把我誇獎了一番。他補充說:他不僅不應該責備他太太誠意救濟貧困的好心,而且也應該積極參加才對,因為這裡沒有絲毫越禮的事情。丈夫用一種憤怒的口吻反駁了一下,可是由於教士在場,總算把氣壓住了一半,但是這也足以使我知道他對我的情況已經有所瞭解,而且也明白了那個夥計曾怎樣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給我幫了倒忙。

  客人們剛剛退席,這個夥計就奉了他的老闆的指示,顯出勝利的神氣,通知我立即離開他家,永遠不准再進這個門。他在執行這項任務時,還增添了不少冷言惡語,使這個任務具有很大的侮辱性而且十分殘暴。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但是心裡十分悲傷,我所以悲傷主要並不是因為離開了這個可愛的女人,而是因為叫這個可愛的女人成了她那粗暴的丈夫的犧牲品。他不願意聽任妻子喪失貞操,當然是對的。然而,儘管她很賢慧,並且是良家之女,她畢竟是個意大利女人,這就是說;多情而好復仇。在我看來,他是失策了,因為他對她所採取的手段,適足以給自己招來他所害怕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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