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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有一位老神父,人雖矮小卻是相當嚴肅的,他把我們叫在一起,第一次向我們佈道。這次佈道會對學友們來說,與其說是進行一次辯論,不如說是一次教理問答,這位老神父注意的是向他們傳授知識,而不是解答他們的問題。但他對我這樣可就不行了。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每個問題我都要逼問他,凡是我能給他找出的難題一個也不放過。這就把佈道會的時間拖長了,參加的人都十分厭倦。我這位老神父說了很多的話,越說越發火,先是支吾其詞,最後下不了臺的時候,就藉口自己不太懂法語一走了之。第二天,由於怕我輕率的反問對學友們發生壞作用,我就被單獨放在另一間屋子裡,讓我同一位神父同住。這位神父比較年輕,健談善辯,就是說,會編冗長的句子,並且非常自滿。其實真有學問的人從來也不會那麼自滿的,但是,我沒有讓他這種堂皇的架勢鎮住,另外,我認為,反正憑藉自己的努力,我能夠十分自信地回答他的問題,並且盡我所能從各方面把他堵得沒話可說。他想用聖奧古斯丁、聖格裡果利以及其他聖師來壓服我,可是,我運用起這些聖師的著作來,差不多和他一樣嫺熟,真使他萬分驚異。我從前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他大概也沒有讀過,但是,我記住了勒蘇厄爾的教會史的很多片斷,每逢他給我引出一段的時候,我並不直接反駁他的引證,而是用同一聖師的另一段話來回擊他,這就常常使他非常為難。然而,最後還是他勝利了,此中有兩個原因:第一,他的勢力比我大,我知道我是在他的支配之下的,我不管怎樣年輕,總還懂得不應該逼人太甚,我已相當明確地看到,那位矮小的老神父不論是對我本人或者對我的學識都沒有什麼好感。另外一個原因是:這位年輕的神父作過專門研究,而我卻沒有,因此,他有他的論證方式,他運用一種方法,使我沒法聽懂,每逢他覺得要遇到意外的反駁弄得他不得開交時候,他就藉口我超出了本題的範圍,把問題拖延到第二天。他甚至有幾次駁斥我的引文是假的,並自告奮勇去替我找原書,說我一定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覺得這樣也不會有什麼大危險,因為就憑我那一點表面知識,我是不大會翻閱書籍的,而且我對拉丁語的修養又實在有限,即使我知道引文一準在某本書裡,我也沒法在一本厚書裡找到那一段。我甚至懷疑他也用過他責難牧師們的那種不忠實的治學方法。我懷疑他為了擺脫使自己感到窘困的反駁,有時不惜編造一些引文。

  這些無謂的論爭在繼續,日子一天一天在爭辯、誦經和耍無賴中過去,這時我遇到了一件令人十分厭惡的小小的醜事,這件事差一點對我產生了極其不利的後果。

  任何一個人,不管他的靈魂多麼卑鄙,他那顆心多麼粗野,到時候也不會不發生某種愛慕之情的。那兩個自稱為摩爾人的歹徒中的一個喜歡上我了。他願意和我親近,毫無避諱地跟我說些亂七八糟、難以理解的話,向我獻些小殷勤,吃飯中間有時把他自己的菜飯分給我,並且經常熱情地吻我,吻得我實在難為情。他那張椒鹽麵包似的臉,上面還點綴著一道長長的刀痕,他那雙火辣辣的眼睛與其說是充滿了柔情。毋寧說是充滿了狂怒。我雖然一見就感到害怕,還是忍受著他的親吻,我心裡想:「這個可憐的人對我這樣友愛,拒絕他是不對的。」以後他一步一步地放肆起來了,向我說的話是那樣下流,以至我有時認為他是發瘋了。有一天晚上,他要來和我睡在一個床上,我藉口我的床太小,把他拒絕了,於是他想使我到他的床上去,我也拒絕了,因為這個傢伙髒得厲害,渾身是嚼煙草的臭味兒,真叫我噁心。

  第二天大清早,大廳裡只有我們倆;他又開始撫摸我了,可是,這次他的動作十分猛烈,神色越來越可怕。最後。他居然要幹最醜惡的狎昵的事兒,他攥住我的手,強迫我幹這樣的事。我用力掙脫開了,同時大嚷一聲,向後面跳了一步,沒有表示憤恨,也沒表示惱怒,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這種舉動有什麼意義。我非常堅決地向他表示驚愕和厭惡,最後他把我放開了。在他自己胡鬧一陣以後,我看見一種不知是什麼粘糊糊的白色東西朝著壁爐射去,落在地上,我噁心透了,當時飛快跑到陽臺上去,我一輩子也沒有那樣激動,那樣慌張,那樣恐怖,差點兒暈了過去。

  我那時還不能理解這個壞傢伙是怎麼回事,我以為他是得了瘋病,或是什麼更嚴重的癲狂;看到這種猥褻、肮髒的樣子和這一副獸欲如火的可怕面孔,對於任何一個冷靜的人說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更醜惡的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如果我們在女人面前做出這種狂亂的舉動,只有她們的眼睛被迷惑住,才不致把我們看成是奇醜而可怕的東西。

  我一會兒也等不了,馬上就把我自己所遇到的事向大家講開了。我們的女總管叫我不要聲張,我看出這件事情使她非常不高興,我還聽見她咬牙切齒地嘟嚷著:「該死的東西!野蠻的畜生!」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准我聲張,我仍舊照樣到處嚷嚷。我嚷得太厲害了,結果,第二天大清晨就有一個管理員來找我,嚴厲地申斥了我一頓,責備我小題大作,甚至損害了神聖道院的名譽。

  他訓了我很久,還向我解釋了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並不以為這是在給我講我所不懂得的事,因為他相信我懂得別人要跟我幹什麼事,只因不肯同意,才進行了抵抗。他嚴肅地對我說,這種行為和淫亂一樣都是被禁止的,但這種意圖對於作為這種行為對象的那個人說來並不算多大的侮辱,被別人看得可愛,有什麼可發火的。他毫不掩飾地對我說,他自己年輕時候也碰到過這種榮幸,由於來得突然,未能抗拒,他絲毫也沒感到其中有什麼苦得受不了的。他恬不知恥,居然用了直陳其事的詞句;他還推想我所以拒絕是因為怕疼,於是向我保證這種害怕是多餘的,完全用不著大驚小怪。

  我聽了這個無恥之徒的話,感到極大的驚奇,因為他毫不為他自己辯護,他似乎是完全為了我好而來開導我的。在他看來,這完全是件極平常的事兒,所以他根本不必找個地方跟我密談;我們身旁有一位作為第三者的教士,他也覺得這不必大驚小怪。他們這種泰然自若的神氣完全把我懵住了,我只好相信,這准是人間習以為常的事,只是先前我沒有領教的機會罷了。所以,我聽了他的話並沒有生氣,但不無厭惡之感。我所親身遭遇的、尤其是我所親眼看到的情景,在我記憶裡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我回想起來還覺得噁心。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把對那件事的憎惡一直伸展到辯護者的身上了,我無論怎樣控制自己,也不能不使他看出他的教訓所發生的惡劣效果。他以一種不大親切的目光瞪了我一眼,自此以後,他便用盡辦法讓我在教養院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總算達到了目的,因而我看到,要跳出教養院,只有一條出路,過去我拖延時日,不肯採取這個途徑,如今我是急不可待了。

  這件事倒起了一種防護作用,使我一生也不會幹出男子同性愛的勾當,而且一看到這樣的人,就聯想起那個可怕的摩爾人的樣子和舉動,心裡便產生一種難以隱藏的厭惡。另一方面,相形之下,女人在我心目中卻博得了極大的價值。我覺得應該對她們表示溫柔的感情與崇高的敬意,以補償男性對她們的侮辱,因此,當我想起那個假非洲人的時候,就連最最醜的女人都認為是值得崇敬的對象了。

  至於這個假非洲人,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會有什麼說法,據我看,除了羅倫莎太太以外,誰都跟從前一樣看待他。可是,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和我說話了。過了一個星期,他就在莊嚴的儀式下接受了洗禮,從頭到腳一身白色服裝,這是表示他重生的靈魂的純潔。第二夭,他就離開了教養院。此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一個月之後,輪到了我。我的指導者想獲得使一個難以轉變的人皈依正教的榮譽,是需要這麼一段時間的,並且,為了贏得我的新的順從,又要我複習了一下所有的信條。

  最後,我受到了充分的教育,我的教師們對我也相當滿意了。於是在迎聖體的行列的陪伴下,我被送到聖約翰總堂,以便在那裡莊嚴地宣誓脫離新教,並且接受洗禮的一些輔助儀式,雖然他們實際上沒有給我施洗。儀式和真的洗禮差不多,這是為了使人們相信新教徒並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件專供這種儀式使用的帶白花邊的灰長袍。在我的前後各有一人拿著銅盤,兩人用鑰匙敲打盤子。人們按照各自的誠心或者對新改宗者的不同程度的關懷往盤子上放些佈施。總之,天主教的種種浮誇的儀式哪樣都沒有略掉,以便這種盛典對公眾含有更多的訓導意義。對我則含有更多的恥辱。只有一項規定給略掉了,就是我非常需要的那身白衣服他們並沒象給摩爾人那樣給了我,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所以我不能享受這種榮幸。

  這還不算完。接著還要到宗教裁判所去領取異教徒的赦免征,舉行亨利四世本人所遵照的、並由其欽差大臣代為舉行的同樣儀式,才返回天主教會。那位可尊敬的裁判神父的神氣和舉止絕不能消除我剛來時候的內心的恐怖。他問過了我的信仰;我的地位以及我的家庭以後,突然問起我的母親是否已經下了地獄。當時的恐懼壓住了我開始爆發的憤怒,我只回答說:我希望她沒有下地獄,她在臨終的時候,可能看到了上帝的靈光。這個神父沒有吭聲,但是,他作了一個鬼臉,好象完全不同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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