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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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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為了進行訓誨,又把我們集合起來,這時我才開始第一次考慮到我將要採取的步驟,以及促使我這樣做的一切情況。 我從前說過,現在還說,將來也許還要說的一件事,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有個受過合理而良好的教育的孩子,那就是我。我出生於一個風俗習慣不同於一般人民的家庭裡,我所受到的教訓,都是我尊親長輩們明智的教訓;我所看到的榜樣,都是我尊親長輩們賢德的榜樣。父親雖然是一個喜好玩樂的人,然而他不僅十分正直,而只宗教觀念很強,他在社交界是個漂亮人物,回到家裡卻是一個教徒。他很早就把自己所具有的道德觀念灌輸給我了。我的三個姑姑都非常賢慧。大站和二始是虔誠的信女。三姑是個非常嫻雅聰明而又通情達理的姑娘;她也許比我兩個大姑更虔誠,雖然她的虔誠在表面上不太顯著。我從這樣一個值得尊重的家庭到了朗拜爾西埃先生那裡,朗拜爾西埃先生不僅是個教會中人,而且是個宣教士,他衷心信仰上帝,言行也差不多一致。他和他的妹妹發現了我心靈中的虔誠的宿根,他們就用溫和的、理性的教育培養我這宿根。為了這件事,這兩位可敬佩的人所用的方法都是十分真誠、十分謹慎、十分合理的,所以在他們講道說教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厭煩,我每次聽完講道以後,總是深受感動,並且立志要過正當的生活,而且由於我念念不忘他們的教導,很少破壞過自己的誓言。但貝納爾舅母的虔誠卻使我有點兒厭惡,因為她好象把虔城當做一種職業。在我師傅家裡,對宗教方面的事,我幾乎完全不想了。但是我的想法沒有改變。我沒有遇到把我引誘壞了的青年朋友,我雖然變成了一個頑皮的孩子,卻不是一個不信教的人。 所以,我那時候對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樣年齡的孩子所能有的信仰,而且我的信仰甚至比一般孩子還深。但是現在為什麼隱瞞我的思想呢?因為童年時候我一點兒也不象個兒童,我總是象成年人一樣地感覺,思考。我生來就和別人不同,只是年紀越來越大,我才漸漸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你看到我這樣把自己說得有點兒象個神童,一定會笑我的。笑就笑吧,但是,笑夠了以後,請你再找出一個六歲的孩子,能被小說吸引住,能對小說發生興趣,甚至感動得流出熱淚來,如果你能找出,我就覺得我這種自炫是可笑的,我就承認我錯了。 因此,我說,為了叫人們日後能保持宗教信仰,就決不要對孩子們談宗教,孩子們是不會象我們那樣去認識上帝的。這話不是根據我自己的經驗,而是根據我的觀察,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經驗是完全不適於別人的。找幾個象讓-雅克·盧梭那樣的六歲的孩子來,在他們七歲的時候跟他們談上帝,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冒險的。 我想誰都知道,一個兒童,甚至一個成年人,其有所信仰,無非是生在哪個宗教裡就信仰哪個宗教,這是顯然的。這種信仰有時會減弱,但很少有所增強;信仰教義是教育的結果。除了這種一般的道理使我熱衷於我先輩的宗教之外,我對天主教深感厭惡,這種厭惡的心情是我的故鄉城市的人們所特有的。人們常對我們說,天主教是極端的偶像崇拜,並且把天主教的教士們描繪成非常陰險可怕的人物。這種感情在我身上是非常強烈的。起初,我一瞧見教堂的內部。一遇到穿小白衣的神父,一聽到迎神時的鐘聲,就立刻驚慌恐怖得渾身發抖,後來不久,在城裡時我沒有這種情結了,但是到了鄉村教堂裡還常有這種感覺,因為這些教堂和我最初體會到這種感覺的教堂太相似了。不過,想起日內瓦附近的神父們那樣樂於愛撫城市的孩子,這就確實形成了奇異的對照。送臨終聖體的鐘聲,固然使我恐懼,教堂裡做彌撒和做晚禱的鐘聲則又使我想到午餐和午後點心、鮮奶油、水果和奶酪。彭維爾先生的盛宴又曾對我發生巨大的影響。這些都使我很容易地麻醉了自己。我原先只從娛樂與美食方面來認識羅馬舊教,覺得可以逐漸習慣於這裡的生活,至於正式加入這個教會的念頭在我腦筋裡只是一閃即過,認為這是遙遠的將來的事。現在沒有辦法變卦了:我抱著極大的厭惡心看待我自己的這種諾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後果。我周圍的未來的新入教者又不能以他們的榜樣來支持我的勇氣,因此我無法裝模作樣,實際上我的神聖功業只是一種歹徒的勾當。雖然我還年輕,我已感覺到不管哪個宗教是真正的宗教,我也要出賣自己的宗教了。即使我的選擇是正確的,我也會在心靈的深處欺騙聖靈,並因而受到人們的鄙視。我越想這些,就越對自己憤恨,並且抱怨命運使我落得這種下場,好象這種下場不是我自作自受。這些想法有時非常強烈,如果轉瞬之間我發覺大門是開著的,我一定會逃走,然而,我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所以我的決心也未能長時間保持下去。 有過多的秘密欲望在進行搏鬥,以戰勝我的心。除此之外,堅持不返回日內瓦的既定計劃,沒臉見人。登山越嶺的艱苦,以及遠離故鄉、一貧如洗、舉目無親的困窘,這一切都令我感到我的良心上的譴責是為時已晚的悔恨。我為了給以後要做的事情尋找卸責的藉口,便假裝著譴責以前所做的事情。我誇大從前的罪過,以便把將來的罪過視為必然的後果。我不向自己說:「你還沒有犯下什麼重大的罪過,只要你願意。還可以成為無罪的。」卻向自己說:「哀歎你自己犯過的和你不得不繼續要犯的罪過吧。」 實際上,象我這樣年齡的人,要推翻自己的諾言或人們對我的期望,以便打破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鎖鏈,並以極大的勇氣不顧一切後果公開聲明我決不放棄我祖先的信仰,這需要多麼堅強的意志啊!這種勇氣不是我這種年齡的人所能有的,僥倖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事情已經發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我反抗越厲害,人們就竭力想辦法來制服我的反抗。 大多數人都是在運用力量已經太晚的時候,才埋怨缺乏力量。這雖似詭辯,但是我的失敗也就在這裡。勇氣只有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才是可貴的,假使我們始終謹慎從事,我們就很少需要勇氣了。但是,種種容易克服的傾向對我們具有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只是我們輕視誘惑的危險,才會向輕微的誘惑屈服。我們都是不知不覺地陷入本來毫不費力就可以避免的險境。可是,等到陷入這種險境之後,沒有驚人的英勇毅力便不能從那裡掙脫出來。我們終於落入深淵了,這時便向上帝哀禱:「為什麼你把我造得這樣軟弱?」上帝卻不管我們怎樣辯解,只是對我們的良心回答說:「我是把你造得太軟弱了。以致你自己爬不出深淵,因為我原先把你造得夠堅強的,你本來就不會掉進深淵。」 我還沒有下定決心當個天主教徒。但是,我看到限期還遠,可以慢慢地習慣於這種改教的想法,在等候期間,我想或許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件使我從困難中擺脫出來。為了爭取時間,我決意盡可能來進行最有力的防禦。不久,我的虛榮心也使我忘卻了準備作天主教徒的決心。自從我發現有幾次我把那些試圖開導我的人難住以後,我便覺得不用費更多的力量就可以完全把他們駁倒。我甚至懷著一種可笑的熱忱來做這種工作,因為在他們開導我的時候,我也開導他們。我真相信,只要說得他們信服了,他們就會轉為新教教徒的。 因此,他們發現我無論在知識方面,或是在意志方面,都不象他們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對付。一般說來,新教徒比天主教徒學問高,而且是必然如此:前者的教義要求論證,後者的教義則要求服從。天主教徒必須接受別人的判斷,新教徒則必須學會自己判斷。這點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只是沒有料到以我的資歷和年齡會給一些對宗教研究有素的人帶來多少困難。再說,我還沒有拜領過聖體,也沒有受過與此有關的教育,這都是他們知道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卻不知道我曾經在朗拜爾西埃先生那裡獲得了豐富的知識;另外,我還有一間小倉庫,也是讓這些先生們十分頭痛的,這就是《教會與帝國歷史》,我在父親那裡差不多把這部書都背了下來,後來日子一久便漸漸淡忘,但是,隨著爭論激烈展開,我又想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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