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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這種教訓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靈深處,雖然實行得晚了些,總算貫徹在我的一舉一動中。這種教訓使我在公眾眼前,尤其是在親友們當中,顯得極其古怪和愚蠢。於是人們就責怪我標奇立異,所作所為與眾不同。其實,我既沒有想使我的行為同別人一樣,也沒有想使我的行為同別人不一樣,我只是真誠地希望做好事罷了。每當我遇有一種情況,會使我的利益和某一個人的利益發生抵觸,因而會使我對那個人產生一種隱蔽的、雖然不是有意的幸災樂禍之心,我總是竭盡全力從這種情況中擺脫出來。

  兩年前,元帥大人要把我列入他的遺囑上,我極力反對。我向他表示,無論給我多少世上的財寶,我也不肯叫人把我的名字列在任何人的遺囑上,更不肯列在他的遺囑上。他只好依從我的意見。現在他要給我一筆終身年金,我沒有反對。或許有人說這麼一來我更合算了;這是可能的。可是,我的恩人啊,我的尊長啊,如果我不幸死在你之後,我知道,你一死,我就失去一切,我對於你的死是絕對無利可圖的。

  依我看這才是好的哲學,唯一真正合乎人情的哲學。我日益深刻地體會到這一哲理的深邃之處,因此,在我最近的一些著作中,都以種種不同的方式反復予以論述。然而,那些目光短淺的人沒有理會到這一點。如果在這部著作完成以後,我的餘年還允許我著手另一部的話,我將在《愛彌兒》的續篇中寫關於這種哲理的一個非常生動感人的實例,使讀者們不能不注意。然而對於一個旅行者的反省已經夠了,現在又是該啟程的時候了。

  我的旅程比我所想像的要愉快得多,那個大胖子並不象他外表上讓人看著那麼討厭,他是一個中年人,斑白的黑頭發紮成了一個短辮,樣子象個士兵,嗓音粗大,相當活潑,能走,更能吃。他什麼行業都幹過,哪一行都不精通。我記得他曾經打算在安訥西設立一個什麼手工廠,華倫夫人當然同意這個計劃。現在他到都靈去,是為了取得大臣的批准,路上的大批開銷都是別人供給的。這個人富於鑽營的天才,經常在神甫們當中鬼混,裝出向神甫們殷勤效力的樣子。他曾在神甫的學校裡學會了一種虔誠的信徒的語言,他就不斷援用這種語言,自以為是一個偉大的傳道家。他只會聖經中的一段拉丁文,卻裝作會一千段似的,因為他每天要重述一千遍;此外,只要他知道別人的錢袋裡有錢,他就不會沒錢花;說他是個騙子倒不如說他是個機靈鬼。他用一種誘募士兵的軍官的口吻來進行虛假的說教,好象當年隱居的修士彼得腰間挎著劍宣傳十字軍似的。

  他的妻子沙勃朗太太則是一個相當和善的婦人,她白天比夜裡安靜些。由於我每天都跟他們睡在一個房間,他們那種夜不成眠時弄出來的聲音常把我吵醒,我要是知道那些吵人的聲音是怎麼回事,我就更睡不著了。可是,我那時甚至對這種事情連一點疑心也沒有,我在這方面是完全愚昧無知的,只好聽任本能來慢慢開導我。

  我愉快地跟我那位虔誠的嚮導和他的活潑的佳侶繼續前進。沒有任何意外來打攪我們的行程;我的肉體和精神都沉浸在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狀態中。

  當時,我年輕力壯,朝氣勃勃,無憂無慮,對人對己滿懷信心,我正處於人生中的那個短暫而寶貴的時期,這個時期裡有種青春活力,可以說把我們整個身心都舒展開了,同時用生活的樂趣把我們眼前的萬物也美化了。我那種別具風味的惶惶不定的心情有了對象,不那麼飄搖了,這對象固定了我的想像。我把我自己看作華倫夫人的作品、她的學生、他的朋友,甚至是她的情人。她對我所說的親切的言詞,對我輕柔的撫愛,對我那種體貼以及她那脈脈含情的目光(在我看來,她那種目光充滿了愛情,因為它激起了我的愛情),這一切,在旅途中養育著我的思想,使我沉湎在甜蜜的夢幻中。對於我的命運的任何恐懼和惶惑,都擾亂不了我的夢想。我認為把我送往都靈就是負責讓我在那裡有個糊口之計,在那裡給我找個適當的位置。我自己什麼都甭操心了,因為有人替我張羅。我沒有這個重擔,就走得輕鬆愉快了。我心裡充滿了青春的願望、美妙的期待和燦爛的遠景。我所看到的一切,好象都是我那即將來臨的幸福的保證。我在幻想中看到家家都有田舍風味的宴會;草場上都有愉快的遊戲;河邊都有人洗澡、散步和釣魚;樹枝上都有美果;樹蔭下都有男女的幽會;山間都有大桶的牛乳和奶油,愜意的悠閒、寧靜、輕快以及信步漫遊的快樂。總之,凡是映入眼簾的東西,都令我內心感到一種醉人的享受。這種景象的雄偉、多彩和實際的美都足以說明其所以如此引人入勝是不無理由的;於是,我的虛榮心也露出了鋒芒。在這樣小的年紀就到意大利去,經過那樣多的地方,越過重山,踏著漢尼拔的足跡,對我說來都是一種非我這種年齡所應有的榮譽。除此以外,還常常在很好的驛站打尖,我胃口非常好,又有完全滿足這種胃口的食物,因為,說老實話,在那些食物面前,我用不著客氣,而且和沙勃朗先生的一頓飯比起來,我吃的那點東西就不值一提了。

  我們這歡旅行竟用了七八天的工夫,我不記得我這一輩子有過比這七、八天的旅行更無憂無慮的時候。我們的步子必須適應沙勃朗太太的步子,因此這次旅行只不過是一次長途散步。所有和這一次旅行有關的事物的回憶,特別是那些高山和徒步旅行,都給我留下了極其強烈的興趣。我只是在這些美好的日子裡這樣徒步旅行過,而且總是十分愉快。不久以後,由於種種職責事務和需要攜帶的行李,使我不得不裝成紳士的樣子雇車出門;而勞神的掛慮、煩難與困窘,也都和我一起上了車。從此我就不象以前旅行那樣,一心只想途中的快樂,而是只想快點到達目的地了。在巴黎時,我曾想我兩個和我有同樣興趣的夥伴,每人豁出五十路易和一年的時光,共同去作一次周遊意大利的徒步旅行,除了一個拿行囊的隨身僮僕以外什麼也不帶。我找了好久,有不少人曾來找我,他們表面上很贊成這個計劃,而實際上每個人都把它看成是空中樓閣,只是隨便談談,並不打算實行。我記得,我跟狄德羅和格裡姆曾經很興奮地談過這個計劃,終於使他們也有了這種奇思異想。我當時以為這事就算說受了,但是不久又都化為只想作一次紙上空談的旅行。在這樣的旅行中。格裡姆所最感興趣的只是叫狄德羅去犯許多反對宗教的罪行,讓我替他關進宗教裁判所。

  遺憾的是我到都靈太快了。只是由於喜歡在這個大城市觀光,又因腦子裡有了妄圖虛名的空想,希望自己早日成為出頭露面的人物,這種遺憾心情才緩和下來。這時我已經覺得自己的身分比我過去當學徒高了無數倍;我絲毫沒有預料到,過不了多少時間,我就要變得遠遠不如當學徒了。

  我方才已經說了一些瑣碎的事情,下面還要接著談一些在讀者看來毫無趣味的事,因此,在繼續往下敘述以前,我應先請讀者原諒,並向讀者為自已作一些辯解。我既然把我自己完全赤裸裸地擺在公眾面前,就不該有任何隱晦或隱瞞的情節,我必須從始至終站在讀者面前,叫讀者可以原原本本地瞭解我心靈中的一切迷誤,叫讀者洞見我生活中的一切角落,叫讀者片刻不停地用眼盯著我,要不然,當讀者在我的敘述中發見最小的漏洞和空隙時;心裡會想:「他那時候做什麼去了?」就會指責我好象不肯把一切都講出來。我寧可利用這些敘述來揭露人的邪念,而不願由於我的沉默,擴大了人的邪念。

  我隨身攜帶的一些錢和東西全完了。因為閒談中我洩露了秘密。我太粗心大意,對我的引路人說來,這倒是不無收穫的。沙勃朗太太耍盡了一切手法,甚至把華倫夫人給我系在短劍上的一條銀絲帶都給我弄走了,在我失去的東西中這是我最愛惜的物件;如果我再不力爭的話,連那柄短劍也落到他們手裡了。路上他們倒老老實實地替我支付了一切費用,但是最後他們把我弄得兩手空空。我一到都靈就錢也沒了,衣服也沒了,連換洗衣服都沒了,我只有憑自己的本領去找生財之道了。

  我帶了幾封介紹信,拿出來交給了收信人,我立即被人送到志願領洗者教養院去,我是為了換取衣食才去受這種宗教開導的。我一往裡走,就看見一個大鐵柵欄門,我剛一進去,這個大鐵門就緊跟著用兩道鎖牢牢地鎖上了。這樣的開端使我感到的只是重壓而不是輕鬆。當有人把我帶進一間相當寬闊的房間的時候,我就開始思索起來。這個房間盡頭有一個木制的祭台,祭臺上有個大十字架,祭台周圍放著四五把椅子,也都是木制的。那些椅子看來好象上過蠟;其實不過是由於長久使用和不斷摩擦而發亮罷了。這就是房間裡的全部家具。大廳內有四五個奇五的惡漢,那就是我的學友,與其說他們是要作上帝兒女的後補教徒,不如說他們是魔鬼的護衛。其中有兩個克羅地亞人。他們自稱是猶太人和摩爾人,他們對我說,他們一向在西班牙和意大利過著流浪的生活,不管在哪兒,只要他們認為有利可圖,便接受天主教教義,領受洗禮。另外一個鐵門打開了,它是在院內的大陽臺中央。我們那些志願領洗禮的妹妹們從這個門走進來,她們和我一樣,不是通過洗禮,而是通過改教的宣誓來獲得新生。她們都是最不顧廉恥的賣身的女人和一些最醜惡的淫婦,基督的羊圈這樣受糟蹋可說是第一次。其中只有一個我看著還漂亮,也十分迷人,她差不多和我年歲相仿,也許比我大一兩歲。她有一對滴溜溜的眼睛,有時和我的目光相遇,這就引起了我想和她結識的願望。三個月以前她就到了這裡,雖然以後又在這裡待了差不多兩個月,要想接近她卻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我們那位年老的女監管人寸步不離地看管著她,那位神聖的教士也總是纏著她毫不放鬆,這個一心要使她改教的神聖教士,對她所用的熱情遠超乎誨人不倦的努力。應該設想,她是極端愚蠢的,雖然她看來並不如此,因為從來沒有人象她似的需要受這麼久的訓海。那位神聖的教士總認為她還不夠宣誓的程度。但是她過膩了這種幽居的生活,要求離開這個避難所,入教不入教沒關係。所以,必須在她還願意作一個天主教徒的時候接受她的要求,不然的話,她要是反抗起來,就會連天主教徒都不願意當了。

  為了歡迎我這個新來的人,這一批人數不多的志願領洗者全體集合,開了一個小會,會上有人對我們作了簡短的訓話,叫我不要辜負上帝賜予我的恩惠,叫別人為我祈禱,並勸他們給我做好榜樣。會後,我們的貞女們都回到她們的修道院去了,現在我才有足夠的時間懷著驚奇的心情悠閒自在地欣賞我所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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